私心
私心
姜老夫人奔波一天,进了室内就半倚靠在椅背上,身边的侍女端来茶水为她提神。 门口,铃耳和几个姜府的一等侍女捧着器皿鱼贯而入,奉匜沃盥。 如今古礼式微,先帝虽推崇孔孟儒道,但对这个三代尚武的崭新皇朝而言,这繁琐且无意义的礼仪已经被删减少之又少了,只有最少数的几个遗老世家还留留存这些古礼。 姜老太太亲自拿起匜盛水,欲沃,冯星月弯腰在下等待净手。 倾斜匜,水流顺势而下,冰莹透明的水柱在匀速状态下维持不变的永恒,激打在冯星月纤细白净的手背上时,凉爽舒适的水珠零星飞溅,似流星划过她的眼。 尊贵、洁净,但只有姜老夫人为她施礼。 冯 星月仔细洗手时想起两年前随先帝、崇仁太子入京的场景,那次是先太子为她行沃盥礼,先帝得知后大赞太子“尚礼守法”,乃天命之人。 她想,新帝一定知道这件事,毕竟崇仁曾如此热烈地痴迷过她。 完成沃盥礼后,冯星月一坐下,霎时就注意到内室里一行人最深处站着的两个老嬷嬷。 她看向她们。 两人躲在人群里,没有一点存在感,但细看下去,她们同其他人却格外不同。嬷嬷们高矮不齐,一胖一瘦,但身上环绕的阴冷却同出一辙。 老,真的太老了,满脸藏灰的褶子里埋着难以直视的冷漠,嘴角僵硬,像是最劣质的工匠制作出的泥人,都用了一副极其刻板神情,而在唯一能透露内心的眼睛中缓慢地流露出深宫特有的刻薄。 姜老太太见冯星月注意到这两人,便挥手示意两个老嬷嬷站出来。 “月奴,这两位是宫里的静嬷嬷和肖嬷嬷,这段时间由她们教你宫里的规矩。等你知道了规矩,宫里的事就门清了。” 冯星月起身示好:“静嬷嬷,肖嬷嬷。” 老嬷嬷恭维又不失体面地微笑,两颗黑洞洞的眼珠赤裸裸地直对冯星月: “月小姐好。” 深夜,姜府中堂旁侧的小书斋,李绘海站在门口等待,近距离观察可以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封蜡封的信。 红蜡化了点,染在他的指头。 “李大管家,太傅大人有请。”一青年小厮从正门出来,左手迎向书斋内。 李绘海闻言,用手整理正完衣冠以后又轻跺双脚,确保扫去身上浮沉后才进了书斋。 “太傅大人在上,请受小的一拜。” 姜老太傅笑着摇了摇头,说:“起吧,冯白派你前来可是有急事?还让慎之派人通知我,赶紧从北地回来。” 他尖锐的眼睛看到李绘海手里拿的信封,心下了然——冯文有密事所托。 “太傅大人,冯大人要我将此信交给您。” 他站起身,拱腰将信举过头顶。 姜老太傅接过信,见正面写着“泰山大人亲启”六个大字,右下角盖着冯文私印“钱塘冯白”,打开,两张新式的吴笺纸,小块的和田断石。 姜三问不自觉地用食指揉捻断石。 二十二年前,先帝蒋明武西地封王,他随先帝前往西蜀蛮荒之地。那段迁徙之路,队伍遇贼人突袭,冯文西行游学碰巧遇见他们,以一石挡下直射先帝命门的弓箭。 从此,蒋、姜、冯三家的命运开始产生交集。 展信,“泰山大人膝下敬禀者……” 姜三问一路看下去,眉头越来越皱,花白的头发在夹瓷盏的灯火下显得斑驳,李绘海不知道冯文信里写了什么,见姜老太傅紧绷的神情,心下觉得大不妙。 “下去吧……”两刻钟后,姜三问打破书斋的寂静,终于开口了。 “是。”室内只留姜老太傅一人。 皇帝要调冯白做两浙路的安抚大使。 姜老太傅抚着胡子思索,皇帝这是什么意思?此前的举动表明了他绝不可能重用文官,可这调任…… 唉,皇帝疑心甚重。 姜老太傅思索许久也没想出头绪,只好作罢,转头思考冯文信中提到的另一要事——将姜家的关系网全盘交托于冯星月,以作她入宫为妃的交换和保障。 给,还是不给? 姜三问从四方书桌前走出小书斋。 周遭昏暗,月下独行,姜老太傅他思绪繁重、步伐蹒跚地走到当年两个女儿住过的乐景院。 姜三问伸手,一把就推开年久失修的院门,门吱嘎乱响,干燥的空气携眷着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。 地上的青石板夹缝里长满繁茂的野草,但中堂门前却是洁净的,像经常被人踩踏导致。当年朱红的格子门已褪色得不像样了,格心腐败,裙板上的浮雕被侵蚀得看不出痕迹。 姜老太傅走进院中,盯着前面那棵枣树——瑶珺去世那年亲手植下的。 姜老太傅还记得姜瑶珺在枣树东南方位处埋下了几坛酒,说是江南的习俗,埋酒做女儿红。虽然迟了,但姜瑶珺带着冯星月埋酒时笑得肆意。 他和夫人李岚站在檐牙下笑着看着,小女儿淼珺在她们身后提着铲土的铁器,大儿媳抱着金哥儿,三儿媳牵着巧姐,让他在这小院里可劲享了一回天伦之乐。 当年啊,人生能有几回乐? 明月隐去,暗色渐出,姜三问听见大女儿的闺房内传来一阵脚步。 “吱——” “岚妹?” 姜老太傅看见推门而出的竟然是自己的妻子李岚。 姜老夫人嘴角微抿,神情冷淡:“怎舍得来?” “十年……” “瑶珺去世十年,你怎么现在才来……” 姜三问突然想到中堂前不寻常的平地,想到曾几何时半夜不见的枕边人——原来李岚她常在深夜来到乐景院。 “我来看看。”姜老太傅回答。 姜老夫人笑着,苦着脸:“看吧,你好好看看。这院儿,早破败了。” “岚妹,我不知乐景院荒芜成这般模样。”姜老太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伤感,“我真的不知。” “不知,姜不知。” “父亲当年为你取字‘不知’,是告诫你姜三问多想多问,‘三省吾身’而后求索。” 姜老夫人已然不在意丈夫,说话就像过往古典里的圣人,批评的同时也在包容他的所有错误。 “你不知,便不问。所以这院儿跟着我的心一起破败了。” 她在这里等他,从二儿子左迁身亡到大女儿痨病去世,最初几年,她每个夜里都在院子里期待着丈夫来这里寻她,安慰她一副慈母心肠的痛苦。可总是等不来,水灾、地龙、官场、太子,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姜三问处理。她只能一日日失望。 失去孩子时,是她此生最痛苦,可丈夫却沉浸在朝堂的争斗里,无暇关注。 她爱他,也相信他爱她,从少年慕艾到相守白头,但到最后李岚还是失望了。 她问:“来这儿看什么?” 姜老太傅看着妻子淡漠的的眼神,忽地明白到这些年里他失去了什么。 他走向李岚,颤抖地双手想抓住妻子: “我该怎么办,岚妹。老师说的君子之道里——” “只有国,没有家。” “岚妹,里面只有国,没有家……” 姜老夫人看到以往顶天立地的丈夫孱弱、虚弱、苍老的样子,突然想到世间那些文人称他“一代大儒”的场景,不禁想笑一场。 但多年的情意还是让她选择握住丈夫的手。 神情认真,李岚推心置腹言:“冯白托李绘海同我交代了。你那些私底下的势力都告诉给星月吧,还有崇仁太子留下的盒子也交给她去。” “那也是太子最后的遗愿。” 这话是姜老夫人自己猜出来的,李绘海就转达过一句“后宫和谐,官场曲折,恳请岳母助星月一臂之力”。 家、国之间,姜老太傅心中所决择之事初现答案。 许久,他反手牵住姜老夫人:“夜深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 两个暮年的老人,一起合上乐景院腐朽的大门。他们互相搀扶,迟缓却坚定地一点点走着。 “当年战乱,父亲去世,你就是这样一点点带着我回到中原的。”李岚说,“我记不得了,那时你留给我吃的是树皮还是草根?” “是草皮子。” “我就记得你吃观音泥了。” 听见妻子所言,走在路上,姜老太傅感慨:“和老师发过的誓都没能实现。” “都六十了,能过几天好日子?死就死了,谁怕。”姜老夫人想起,“对了,星月她是愿意去宫里的。” “唉,我原先想把先帝留下的东西交给陛下的,然后就退了。星月真决定了?” 姜老夫人叹气:“我看是定下来了。再坚持个几年吧,这世道太苦,仕人都敢怒不敢言,倒是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还敢说几句。我说呢,最好就这样,你留在朝里还能做点微末之事,毕竟先帝的遗愿还在那摆着呢。” “冯白是个魄力的,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承了你的位置。” “他这人……作诗太匠气,但做官倒是一把好手。” 后院寂静,小径前行,幸得一人同心永结,互相扶持。 四海鼎沸,天下动荡,盛世何来? 姜三问不禁问自己,壮年同先帝同游蛮荒之地时豪掷的誓言还能否实现。 杀,若杀能成事,前朝怎会瞬息之间全盘倾覆;杀,若杀能成事,蒋明武怎会让他竭尽全力培养太子;杀,若杀能成事,陛下怎会将十万亲军置于京城腹地。 盛世何来?姜三问每天这么问自己,仁君、暴君,一念之间成千古骂名。 “岚妹,要对不住你了。我还是想为先帝守住庆朝,直到他明白‘为君者当仁’。” “我早就猜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