舅舅
舅舅
姜府的奴仆已经提前在大门前恭候。 “恭迎老夫人,大夫人,小姑奶奶,表小姐回府——” 冯星月先下了马车,然后扶着外祖母下来,慎重而仔细。而小姜氏等在前头,不过一个时辰未见,气色明显好转,但那种灰败、将死的神情仍然存在。 冯星月先声夺人,欣喜唤她:“母亲!” “月奴,”小姜氏小心翼翼地看向姜老夫人,然后松下一口气, “阿母。” “婆母。”姜大夫人微笑看她们。 车上,姜大夫人同小姜氏说了许多话,劝解的、安慰的,还有指点的。 小姜氏精心养育冯星月,在家侍奉丈夫、婆母,恪守女教规范,这般下来,老夫人虽然嘴上不说,但是已经隐隐有原谅她的意向了。 何况,她出嫁后一直没有归宁。 老太太经过那一段路后,对姜淼珺的心态又发生了变化。 她招招手,对冯星月说:“月奴,我们进府吧。” 冯星月被老太太挽着手在前,铃耳走在左侧,大夫人和来嬷嬷一起搀扶住小姜氏走在稍靠后的位置。 他们从正门走进,穿过一条恢弘的大道。 一进府里的天井,就看见了站在大堂里焦急等待着的大舅舅和三舅舅,冯星月看了一圈,外祖父却是不在。 姜大老爷和姜三老爷同声喊道:“阿母。”他们将老太太迎至左侧的主位,一行人依次坐下,而冯星月则被老太太安排在身旁的另一主位。 大夫人趁着走动杂乱之时,同丈夫解释了几句小姜氏的情况,姜大老爷点头。 “小meimei,这些年你在杭州过得可好?” 大老爷姜博之关切地问,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。 “小妹一切都好。”小姜氏莞尔,虚弱的。 说着,外面又来了一行人。 姜博之同三弟姜慎之起身:“王太医。” 原来是昨日李绘海派卫阳来传话,姜老夫人知道小姜氏生了病,立即派人将太医院首王根明给请来了。 王太医白发童颜,据说如今已八十有四的高龄,但看上去只有花甲。 他笑意满满,看着屋里的人:“姜老夫人,姜院长,思往学士,下官匆匆而来,恐失体面,望见谅。” “王太医见笑了,是我派人请您为小女来看病的,何来体面一说?”姜老太太寒暄,用手拍扶心口以示尊敬,“恐怕我们姜家突然邀约才失体面罢。” 姜博之恭敬叩首:“王院首。” “王院首,思往这里有失远迎,也望见谅。”姜慎之倒是大方笑之。 姜慎之出入官场时,对王太医这般有才德的人以礼相待。后来与王太医私交甚密,也成了半个忘年交。 如此,王根明就唤字而不唤名,姜慎之回话时调侃居多。 王太医装作不知道是小姜氏生病,问道:“何人生病?” 大夫人牵着小姜氏的手:“是淼珺姑姑她。”大夫人带着王太医和小姜氏走到后堂。 冯星月想跟上去,姜老夫人挽住她的手,留她在大堂。姜大老爷和三老爷对视一眼后,让嬷嬷们和下人都退下。 老太太看见外孙女那副楚楚动人又坐立难安的模样,心是软了又软,化了又化。 “我的月奴哟,你可就放心。外祖母保证,王太医肯定能治得好淼珺的病。”她心疼地说,使得她原先想亲自开口说的话,但现在怎么也说不出了。 “唉,”姜老夫人叹口气,“这些话我这个老婆子说不出口,让你三舅舅和你说吧。” “可恨你那要人命的外祖父哟。” 三老爷听见母亲的话,先是思考了外甥女能否接受,然后是斟酌用词。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,空气化为丝丝藤蔓,宛若蝮蛇完成捕猎开始享用般,缠绕、绞杀。 “三舅舅您直说吧。”冯星月猜到是要同她他们要讲述进宫和官场的事,便忍不住让舅舅快些说。对她而言,官场的事是极富魅力的,一件件神秘莫测的事让冯星月充满好奇和探索欲。 “星月,你可知姜、冯两家都是前朝劝降遗留下来的文官家族。” “先帝执政对我们而言,是不幸也是幸事。本朝太祖乃武官出身,重武轻文,文官皆下品。最困难之时,家计不过二两银。所幸父亲学识渊博,乃当世大儒,待到太宗先帝从何太后手中亲政,他请父亲出山任江宁通判,一路官至同平章事,教儒学之本义于东宫,执圣人之仁义于天下。” “不曾想到那位兵变上位。姜、冯两家危在旦夕。” “落败也就落败了,不曾想几月前,新皇竟以姜、冯两家的百条性命、白鹿书院的满院儒生威胁,要你祖父以献忠诚。” 说到这处,三老爷难以启齿下去,他甩了甩头,闭住双目。 “两家适龄姑娘不过你与巧姐。原先,我们是万不同意将你送入宫门。可……可……可你巧姐她,” 在他的脸上愤怒、失望、仇恨等等神情交错出现,最后双手掩面:“同她身边的马夫私奔了!” 姜老太太不忍心看到三儿子痛苦的表情,接过话:“月奴,你三舅母因为这事自尽了,虽然下人给她救了回来,可也是时日不多了。” “你说这是个什么事。” 老太太眼里含泪,三媳妇儿是她本家侄女,对她的打击不可不大。 大老爷倒是只看着,只观察冯星月,等到老太太说完,他突然向冯星月跪下:“大舅舅求你,入宫吧,救救姜家,也算救冯家了。” “星月,舅舅求你……” 冯星月脑子还没有从这段事情里回神,便看见大舅舅跪在她面前,惊得也只好跪下。 姜老太太看到儿子向外孙女下跪,原先柔和的面容变得惊怒:“你在做什么?” “姜博之,给我站起来!” 姜老夫人本名李岚,是姜太傅先师的女儿。在父亲和丈夫的影响下,她虽恪守女德规范,但士人的道义也略通一二。 大儿子此刻的行为不亚于将她与丈夫的扔在火上炙烤,使他们脸上写满“伪善”二字。 “你是儒士,不是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。” 姜老太太步履蹒跚地走到大儿子旁边,高高抬起玉手杖狠狠抽下去。 “啪——” 一下, 两下, 三下。 姜博之疼得面目狰狞,但身姿浑然不动。 他没有像父亲和弟弟那样入朝为官,只是在父亲曾经创立的白鹿书院里传道授业,对于官场的事情看得并不清楚。 他只知道新皇对姜太傅充满恶意,时时刻刻准备让父亲遗臭万年。 身为一个人子,身为一个兄长,他愿意做这个不为人耻的角色,以道德的枷锁压迫外甥女冯星月心甘情愿入宫。 “星月,舅舅求你。” 冯星月飞快冷静下来,第一反应是看周围有没有人,然后将外祖母苍老、枯木的身体拖置到太师椅后,才问道:“您想我如何做?进宫?我本不就是为了进宫来的嘛。” “大舅舅,您先起来好吗?” 冯星月不愿以这样的视角看舅舅,他算是她很亲的亲人。她宁愿被抛弃、被强迫、被侮辱,也不愿看见曾经伟岸的、至亲的人向她跪服。 “我同意了!我同意进宫了,您先起吧。” 姜博之不动:“星月,舅舅求你。” “求我什么呢?您在求我什么呢!求我心甘情愿入宫是吗……舅舅,舅舅——你是我嫡亲的舅舅。我愿意入宫还不够吗,非要逼得我心甘情愿。您是我亲舅舅,是舅舅啊,不是那冷血的新帝,也不是伪善的小人。” “我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入宫,你这是要逼死我——你要我冯星月彻底死在今天,让我冯星月只活十六个年头,然后送个听话的、没有心的傀儡侍奉新帝。” “我不会死,更死不了。” “大舅舅,我冯星月永远不变,也永远不死。” 姜博之第四次重复那句话:“星月,舅舅求你。” 三老爷听放到这番话,竟比姜博之更激动。在短暂、急促地喘气之后,姜慎之打断他大哥的话,大吼: “闭嘴——就这样吧……” “我们真的,是对不住星月了。” 然后看向主位神情悲哀、没有生机的母亲,心痛得没法呼吸。 姜慎之勉强振作精神:“星月,我们对不住你。” “但你现在,什么都不要想。” “离开这里,我和你大舅舅有些话要说。” 冯星月被三舅舅越来越冷漠的声音所吓到。“现在!和你外祖母去后院,我同你大舅舅有话要说。” “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,也不是我们一家的事。等你外祖父从京北回来后再做决定,如果你不愿就不愿,三舅舅会帮你。” 怎么她一直都是同意的,三舅舅却让她先走,和她说不愿就不愿呢?直到走会后院时,冯星月还想着这事,难道是怕她未来会怨恨他们? 姜老夫人拽着冯星月的手,跨进屋子的瞬间说:“月奴,你怪不怪我们这群老家伙,既想得便宜又要卖乖。” 她带着一种奇妙的心思,尊重却反叛:“我不怪外祖母。” 姜老夫人试探:“那你会……” “会,”冯星月不带一点犹豫地说,“我怨他们给自己留了后路。而我一旦进宫就真的没有退路了。” 话虽如此,冯星月看起来并不哀怨。 双眸熠熠闪光。 她在傍晚时分的斜阳里顾盼生辉,来自水乡自带的柔美、娇弱被紫红色的远光覆盖。她最本质的美丽,就在于一种由冯文和小姜氏无意创造、而不被世俗礼教束缚的活力,有当下耀人的华彩。 姜老夫人被冯星月无意释放的美所震撼,不由自主地感叹道:“哎,冯白和瑶珺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姑娘。” 白,是冯星月父亲的字,老夫人这么称呼也有很亲密的味道了。 “大概是因为我有外祖母这样的至亲,还有父亲不因我是女子就看清我的教育。” 冯星月说的,老夫人不完全赞同。 人,尤其是生存在集体里的人,身上都会存在一种顿感,说得好听对群体的沉浮有代入感,实话而言就是一种被驯服的痕迹。 在冯星月身上,很难有人能探究到她是否被驯服过。 她有一种游离在世俗枷锁之外却不失分寸的特质,这在格外富有智慧的人眼里,十分耀眼,存在感极强。 这种特质绝不是她和冯白这些人能创造来的,姜老夫人这么想,许是天生的吧。 “月奴,你母亲是我最爱的孩子。她去了以后,你就成了我最疼爱的孩子。” 老夫人严肃问她:“告诉外祖母,你真的愿意去宫里吗?” 冯星月以一种磨人的语速,慢吞吞吐出那几个字。 “当然不愿意。但我没有更好的选择。” “唉,月奴,也别怨你大舅舅。他怕死,不是怕自己死,是怕我们这些人死。他总以为这世道不是一,就是二,听了命就能有好结果,被你外祖教得真是没一点生气。”姜老夫人她愤愤而言,有股不吐不快的欲望。 看到先帝御赐的包金盘龙玉手杖,姜老夫人脑中倏地闪过一个人影,不禁感慨道:“孔孟孔孟……” “噫,孔孟之颓势显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