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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陆沉】子规啼 骨科|古风|清水

    壹.

    “殿下,您可瞧见过公主殿下?”

    书案前的陆沉抬起头,英挺的眉峰微挑,一双红褐色的眼眸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“未曾。”

    “公主殿下究竟去了何处……”乐师迷惑地摇摇头,他寻遍宫殿也未找到公主的身影,又不敢在亲王面前造次,问过话后便退出了大殿,临走前不忘恭恭敬敬地行个礼,“臣告退。”

    陆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,继续翻看眼前的经书。他翻书速度极快,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看过大半,又时不时敛眉沉思,拿起连山架上的墨笔批注一二。

    “你看书这么快,能记住这么多东西吗?”

    清越的声音揉碎宁静,他勾起嘴角,凌厉的眉眼不自觉柔和,就连翻书时的动作也变得轻快:“声音这么大,就不怕被舒师父发现?”

    你连忙噤声,肘着陆沉的膝盖比划:他走了吗他走了吗他走了吗?

    陆沉颔首,一双瑰色的眼眸摄人心魄。他用手搭出个伞挡住桌沿,罩在少女繁饰复杂的珠钗上。

    “早就走了,出来吧小姑娘。”

    你悄悄探出头,确定四下无人连忙钻出案几,抚平压出折痕的披帛和裙袂。

    “陆沉,他走了还不告知我,你是不是成心的?”

    陆沉挑眉,红眸带着几分玩味。他单手支着额头,敲了敲桌案:“此时若唤回舒师父应当不算太迟。小殿下莫不是忘了,你该唤我一声皇兄。”

    他的眉眼是温和的,说出口的话是可怖的。

    你连忙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,姿势标准堪称典范:“多谢皇兄救我于水火,若不是皇兄,我半条命都要折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收起严肃神态,哑然失笑:“竟这么不喜欢音律吗,小殿下?”

    他拿过桌案上的栗子糕端至你面前,“听宫人说你尚未进食,我让他们做了些糕点,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。”

    你咬了一口,眼前一亮,甜意丝丝蔓延,味道正好。

    陆沉眉眼含笑:“若是喜欢尽管来寻我,小殿下想吃多少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他目光深沉地望着你,看你将一盘垒成塔的糕点风卷残云般吞进肚子。

    你受不住他热烈的视线,脸颊一红,忍不住拍着胸口呛咳。

    他似是早有预料,递上早已备好的温茶,擦去你嘴边的残渣,再温柔地替你顺气:“吃慢些,若是不够我让他们再端一盘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总算是活过来了。”你吞了几口茶,拍着胸脯满面愁容,“音律实在是太难学了,我生这么大就没见过如此令人恐惧的事物。”

    “音律竟比我这个邪祟可怕?”

    你嗔怒,杏眼圆睁,气得捶他一拳:“皇兄莫要说玩笑话!庸俗之辈胆敢妄议天家,皇兄这双红眸明明是上天恩赐,才不是他们口中的邪祟入体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,小殿下所言极是。”陆沉失笑,“好了,一双眼都要气成小白兔了。”

    你故作呲牙咧嘴的姿态,恨恨地说:“那就让他们看看,兔子急了也会咬人。谁敢在背后嚼舌根,我定要……”

    陆沉低笑,红眸映着一豆烛光,沉静地听你说着要如何报复他们。

    陆沉的五官线条本就凌厉,暖色灯光在折角处镀了层淡金,把每一条深邃的轮廓刻上温润的光影。他的手指细长,骨节较一般人略粗,正屈成角状一下一下敲击桌案,似是山林寺庙撞击的古朴长钟,悠长又沉闷。

    他无心帝位,也不在意那些以白诋青的言论,他人的评判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,并不能左右他的行动。

    但能看见小兔子这般维护他的模样,他很愉悦。

    “太子一党惧怕皇兄,分明是嫉妒皇兄生时满室霞光,惊才绝艳,生怕皇兄夺得帝位,他们只得封个什么闲散郡王。”

    你几乎咬碎一口银牙,将栗子糕掰成两口接连吞下,拍着胸口噎得喘不过气:“他们怎么非议都不是万分之一的你,反倒照出他们妖邪的模样。依我看,倒不如寻个道士给他们自己瞧瞧,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邪祟入体。”

    陆沉低笑,红褐色眼眸翻涌暗浪:“所以……小兔子觉得还是音律更吓人?”

    “那必然是音律!”你立即答道,面皮皱成苦瓜,“音律于我无异于谋财害命,皇兄与他人不同,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向来不会逼迫我去做。”

    陆沉敲击桌面的手微微一顿,心口仿佛刺入带着倒棱的铁钩,刮得血rou模糊。

    “你不怕我。”

    你讶异,擦糕点渣的手一顿:“为何要怕?这偌大的皇宫之中,皇兄是我最信任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红眸闪过复杂神色,激烈的心绪在猛然缩小的瞳孔中若摇摇欲坠的小船,顷刻间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他又倒了一盏茶,声音颤栗,似是平静湖泊投入渺小砂石,激起涟漪。

    “听宫人说,你今日醒得极早,可服过药?”

    “哎!”你连忙拿出药瓶,取出一粒服下,“差一点就忘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自幼身体不好,平日里多需注意。尤其是近日变温,天气转寒,出殿时再多穿一些。”陆沉浅笑,揉了揉你的头,“小殿下,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公主殿下,殿下你在何处?”

    舒师父去而又返,呼唤声几乎响彻云霄。你吓得又逃回书案下方,不忘端着栗子糕小口吞咽。

    你含糊不清地比划:皇兄,救我!

    一双明眸眨呀眨,盛满期盼。

    陆沉并未应答,红褐色眼眸蕴含你看不懂的迟疑。

    一句简单的应允竟这么难开口。

    “殿下, 您可看见公主殿下了?”

    “未曾。”陆沉语气结霜,变回平日里疏离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她未曾来过。”

    贰.

    雷声轰鸣,月亮宛如闪电劈开的白色伤口,繁星如晦暗血滴,被夜色尽数遮掩。

    你自雨夜奔入殿内,身后的宫人追不上你的步伐,又畏惧亲王威严,只得退于殿外。

    你双目赤红,平日里清亮的月眸挨满绝望。发丝吸水黏腻地贴在锦衣华服上,湿透的披帛同裳裙纠缠,勾勒出少女姣好的玲珑曲线。

    “和亲?”

    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,手里紧攥圣旨,涂满丹蔻的指甲将金丝绞得凌乱不堪。

    毁坏圣旨是大罪,可你哪有心思顾及后果?抢过圣旨便直奔陆沉殿内。

    明黄再如何权威,墨迹再如何尊贵,每一个拼凑成句的字眼皆是荒唐。

    “那是大漠,千里之外。”你拿着圣旨浑身发抖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把圣旨直接砸到他的书案前。

    “他们食人rou啖人骨,我一去必是无缘再回宫内,甚至在他们手里留不得一个全尸。”

    你张张口,舌根苦涩,双手无措地比划自己的委屈,可你再怎么描摹都不能绘出万分之一的哀伤。

    “皇兄,你为何……要把我送去那种地方?”

    你用手背揩去泪水,眼圈泛红,不甘在喉头翻涌。

    你早有预料,公主就如动辄可断的麻绳,不过是维系各族用于和亲的工具。在那群人眼中,牺牲一个女人的一生比一场流血的战争要划算得多。

    可你从来没有想过,你的和亲是陆沉主动上奏。

    你犹记幼年,他曾亲口说过,牺牲女子或是以红颜祸水的污名作所谓值得赞扬的“大义”,都是无能懦夫的诡辩。

    他如今的行径又该如何解释?是他口中的懦夫吗?是诡辩吗?

    陆沉攥了攥拳,慢慢拾起圣旨,叠好,推回你面前。

    “那些言论都是无稽之谈。”他神色淡漠,重新执墨,继续书写未完的奏章,“大漠皇子高山景行,干霄凌云,是不可多得的人物。明日我会上奏,请示父皇择个良辰吉日……”

    “皇兄!”你声音发哑,字字泣血,“你明知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   你明知我心悦于你。

    你明知我无法将这些心意肆意宣泄。

    字眼尖锐,如鲠在喉,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
    手指轻颤,陆沉冷眼观望笔尖垂落的墨滴,任由凶相毕露的肮脏墨色寄生在单薄折页的缝隙中,轻易破毁整张文书。

    他的meimei在他面前恸哭,他恍若未闻,只想着这张纸不能再用了。一份早有预谋的奏纸只差一道玉印便可尘埃落定,如今纸张毁坏,怕是要再写一份。

    他揉了揉眉心,满腹愁思。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她的情绪,可他自己也乱作一团,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:你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。

    他敛眉,声音又换了说法:你有难言的苦衷,这是为她所做的决定,现在还不能告诉她。

    他闷了一口茶,茶水早已凉透。他皱眉咽下,低头一瞧,漂浮的叶片也带着嘲弄,打着转讽刺他的刻薄寡思。

    什么最好的选择,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。

    你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,一阵眩晕,撑住眼前的书案才勉强稳固身形。他几乎同时伸出了手,僵硬地停滞在半空。

    你自嘲地弯弯唇,揉皱他眼前的奏纸靠近明灭不定的烛火。谄媚的火舌立即咽下整页荒唐,捧着饱满炽热的身躯暗自窃喜。

    你其实知道,无论是烧毁一页,两页,三页奏折,他都能再写出一份新的呈至父皇面前,他决定的事很少有变更的余地,而你总像扑火的飞蛾,以自取灭亡的方式期冀渺小的希望能再度复生。

    他明知你心悦于他,明知这份情意难泄于口。他偏要掩耳盗铃自欺欺人,当它不曾存在于世。

    陆沉沉静良久,重新铺开光洁的奏纸,镇纸如森严神佛立在白河两岸,神色严肃地观望闹事。

    他收回视线,再度研墨,以银勺取水,软化僵硬的墨条,看它残忍地消逝自己,再拼成一张可怜的奏折,决定一个女子的一生。

    “我早已知晓。”

    他沉静地说。

    你怒极反笑,仰起头,强行把泪咽了回去。

    你有你的骨气,总归是不愿在他面前示弱。

    “你若是真的知晓,怎么会求这道圣旨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的事情,你从前……不会逼迫我去做。”

    经此一闹,各处哗然。

    你扶着朱红宫墙,走过荷花池,路过庭中海棠,脚步踉跄,回到宫苑秋千上平复紊乱的呼吸。

    刚坐下没多久,你恍然想起,这秋千还是陆沉所制。

    怎么哪里都有他?

    你不满地皱皱鼻子,站起身,干吞药丸,又把自己噎了个半死。

    你拍着胸口一阵气闷,这叫什么事。

    前脚刚服下药,后脚太子密函就到了。

    “三更东宫一叙?无事不登三宝殿,太子的目的是什么?”你揉碎纸条,点燃油灯。

    传声的侍女低眉颔首:“蛮夷之地粗鄙,公主金枝玉叶必不能忍。殿下若是愿意合作,太子殿下有办法退掉公主的婚事,就连您最想达成的心愿也会应允。”

    “心愿?”你冷笑,“太子如何了解本宫的心愿?”

    侍女窃声说道:“事成之后,您想如何对待亲王殿下,全看您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你敛眉沉思:“容我考虑二三。”

    叁.

    前脚送走太子,后脚父皇的圣旨就到了。

    你被父皇责罚,在庭中不眠不休跪了三日。

    陆沉自始至终没有来看过你,仅仅是托人送来了消淤的药膏。药膏清凉,乳白色的膏体带着浅淡的草药香。

    你握着药盒看了许久,药盒出自宫内,可这配方瞧着倒像是宫外的。

    不知道陆沉打通了什么门路,竟能送来宫外的东西。

    药膏效果极佳,不过几天就消肿大半。

    你平躺在床上嗤笑,以他的本事,同宫外联络轻而易举。

    他如今是风禾尽起的亲王,威信一度甚于太子。近日来众臣多有上奏:东宫既伤败於典礼,亦惊骇於视听。岂可守器纂统,承七庙之重,请奏陛下褫夺皇太子之位,另立王储以正视听。

    太子临深覆薄,同措置裕如的陆沉截然相反。他在百官之前畏畏缩缩,父皇提问的策论半天蹦不出一个字,哪有日后一国之君的威严模样?

    你空洞地盯着盘茎莲花藻井里繁复的八瓣莲花,忍冬枝蔓如蛇,悄无声息地绕上莲花的柔细茎条。你总觉得它们亦有灵,忍冬正亟待莲花最脆弱的时刻,将其折断。

    你和皇兄,孰莲花?孰忍冬?

    你立即清醒,再也无法睡下了。

    夜色寒凉,你怕声响惊动宫人,干脆提着鞋走上布满鹅卵石的地砖。

    你漫无目的地走动,掌月色为灯,躲开形形色色的夜巡队列。刚出殿门,便瞧见朱红宫墙下立了个深衣男子。此人身形颀长,红眸晦暗如磬,双手负于身后。月色雕刻出一道光洁凌厉的下颌,他正仰头凝望黄釉的琉璃底瓦,视线停滞片刻,又挪至宫墙,似是以目光丈量一道墙的高度。

    他转向宫门的另一侧,口中默念数字,迈开距离均匀的步伐朝正东走去。

    你赶忙穿上鞋,悄悄跟在他的身后,跟随他步入御花园,路过庭中海棠,最后走进一片苍翠竹林。

    眼前风景愈发熟悉,他走至竹亭一侧,刨出两坛深埋的酒酿,仔细拭去尘土,手腕一翻,拿出两顶碗口极浅的酒盏。

    他看向你的藏身之处,语气笃定:“你害怕我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自然是怕。”你犹疑片刻,神色郁郁地步入夜色,“我与皇兄朝夕与共,前几日才知,我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你。”

    “药膏用着如何?膝盖可还难受?”陆沉倒好两盏,轻抿一口,“过来坐吧。”

    你赌气,将烈酒一饮而尽。酒意呛人,你掐着酒盏慢慢顺气,不愿被他发现一丝脆弱裂痕。

    他脱下外服盖在你的膝上,面色如常:“临近秋日,最近风大,你膝盖有伤,平日里多加注意。”

    “皇兄亦是,每到换季,宫内总会生出几道邪风。”你将外服归还于他,又饮一杯,声音沙哑,“但这风再迅猛,我都不曾想过离开。”

    陆沉握着外袍的手一顿,迟疑道:“为何?”

    你趴在桌子上看杯中月,酒意蒸腾,熏红了一张芙蓉面。

    “明知故问。”

    “皇兄,我实在是看不懂你。”

    “幼年时你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,后来我与你一同抄写经书,连太傅都没有看出分毫差别,甚至夸赞我的字比你还要遒劲。”

    “待我长了年岁,你寻来蜀锦替我做了身衣裙。那日风大,放飞的纸鸢挂在了树上,你耐着性子陪我寻遍宫内每一棵树,最后空手而归也觉尽兴。”

    “那纸鸢大抵是再也寻不到了。”你苦涩地笑了笑,酒液一杯接着一杯昏昏欲睡,“你方才沿着宫墙寻路,步伐熟稔。其实我知道,你并不是记不清竹亭的方位,你是想去看我又不敢靠近,怕我还在生气,对吗?”

    他沉默不语,默认了答案。

    你抬起头,泪眼朦胧:“皇兄,你为什么不肯向我多走一步呢?明明距离我的宫门只有几步之遥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肯打开门看一看呢?”你泪眼模糊地望着他,“你为什么不肯……再走一步呢?我就在门后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肯告诉我?”你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,“你是……不信任我吗?“

    这场对话仿佛绑上巨石,一刻一度沉入深海。

    不信任她吗?

    陆沉低头看着杯中酒,酒液澄澈映出一双复杂红瞳。

    他不信他人不信鬼神,只相信自己的决断。他的推演向来没有遗漏,他自信自己决策绝不会失误。可每当遇见他同父异母的meimei,他总会迫使自己打破规矩,重新布局。

    他越发贪婪,渴求越来越多,最终一步错步步错。

    时局动荡,他不敢确定自己能保障她的安全。

    他亲手种下的恶果,应当由他来斩断。

    陆沉阖眼,用心脏血洞凝固字眼:“是。”

    意料之中的答案。

    你再饮一杯,语气平淡:“你总是觉得,这般那般才是对我好的。”

    酒意正酣,你越过案几,杯盘愈发狼藉。

    明眸对上血瞳,英挺的眉峰对上远山眉,你距离他仅有微毫,温热的呼吸在唇齿萦绕,你几乎能闻见他常在衣袍上熏制的香料。

    “皇兄,我只问你一句话:你真的……甘心我去和亲吗?”

    你定定地望着他,生怕错过一丝表情变化。

    可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,只是凝望着杯中揉碎的酒液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你垂下头,月眸暗淡无光:”原来是我自作多情。”

    你转身迈向竹林,提着鞋袜,用寒凉的地砖醒神。

    “我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正欲迈步,袖口被他牵住。

    “大漠有奇花异草,可以治愈你的旧疾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声音越来越沉:“大漠皇长子性情洒脱,言信行果,判断事物极为精准,可堪大任,可为良人。他必不会……辜负你。”

    鼻尖的酸痛让你模糊了视线:“你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些?”

    你回头对上神情复杂的红眸,这是你最后一次问话。

    陆沉颔首,无数语句在喉间翻涌,喉结滚动如杵,缓慢磨碎真实的字眼,再重新捏成一句讹言,让所有沸腾的心思归于沉寂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,只有这些。”

    心中苦涩,你垂下头,看见他沾满新鲜泥土的鞋底。

    你曾在竹亭一侧埋下两坛酒,在他荣封亲王时吃了个底朝天。你喝得稍多,说了一夜诨话,最后被他抱回殿内。

    如今桌子上两坛酒的封口墨迹没干,是他刚埋进去不久,再特意走到你的殿前促成今夜相会。

    他很少直白袒露自己的心绪,每次相见都弯弯绕绕寻找借口。

    你依稀想起,陆沉喜好机关,常雕兔子摆件或是形状各异的鲁班锁。

    鲁班锁结构复杂,经常装到一半就受到阻碍。他自己解不开,只得跨越大半个皇宫来寻你,希望你能帮帮他。

    你欣然应允,同一个锁在一天之内教他装拆了无数次。

    他总是能在第二天拿出新制的鲁班锁再次上门。偶然一回,你抱着海棠花枝去他殿中,看见他闭着眼计算装拆鲁班锁的速度。

    这人动作娴熟,手指翻飞几乎看不清踪迹,熟练程度远在你之上。

    你隐约看清鲁班锁上的数字,似乎是贰拾肆号。你悄悄退出殿外,不让宫人告诉他你曾经来过。

    第二日一早,陆沉又一次带着鲁班锁上门,说是中空暗盒总是阻碍他装拆,研究了三四天都没有头绪。

    你接过鲁班锁左右一看,正是昨日的贰拾肆号,鲜红标记刻在木条上。

    他明明早就熟悉每一个鲁班锁的拆卸,却依旧把它当做见你的理由。

    你觉得好笑,说锁型需要再多研究几日,而后将贰拾肆号留在殿中至今没有归还。

    你仰头,把眼泪尽数憋了回去。袖口牵绊的力量越来越沉,你发了狠,掐住他的指骨一节一节掰开,似是解开鲁班锁扭拧的凹槽。

    他恍然松开手,一抬头,对上一双绝望的月眸。

    你望着他,努力勾起嘴角,笑容惨惨。

    “骗子。”

    同陆沉分别后,确认过无人跟随,你径直走向东宫。

    太子的脸上堆满笑意:“孤早就知晓,meimei一定会来。”

    肆.

    行宫夜宴。

    亲王殿下簪星曳月,立如芝兰玉树,笑若朗月入怀,携金妆玉砌的公主一同落座。

    众宾客无不讶异:亲王殿下竟如此重视大漠?前有上奏陛下促成和亲,后有以锦罗绸缎交换,为的是驯养珍奇异兽。

    常言伴君如伴虎,他竟不怕太子以勾结外贼的罪名参他一本?

    宾客再一环视,陛下已经落座,太子迟迟没有出席。

    众臣再猜:太子奢靡无度,尸位素餐人尽皆知,如今更是变本加厉,莫不是已然放弃夺嫡之争?

    你坐在陆沉的手旁,沉静地望着对座的大漠使臣。大漠皇子似是察觉到你的视线,嘴角带笑,向你示好。

    你揣着包裹香粉的药丸微笑回应,没有忽视身侧的陆沉神色一僵。

    陛下举杯,庆两朝永结秦晋。而你作为这场喜事的主人如提线木偶般颦笑,靠近陆沉的耳侧轻声道:“昨日狩猎我见到了皇子。”

    陆沉举杯的手一顿,神色自然:“如何?”

    你垂眸,语气平淡地编造半真半假的回答:“大漠皇子果然如兄长所言,性情洒脱言出必行,高山景行干霄凌云,可堪大任,可作良人。我与他志趣相投一见如……”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红眸如霜,漠视一手碎瓷,鲜血从碎裂的瓷片中尽数涌出,红与白的对比极为鲜明。

    陆沉手劲原本就大,刚才又失了心神,瓷片几乎抵骨。血色蔓延速度极快,不多时便染了整件白袍。

    志趣相投?

    一见如故?

    他脑海里颠来倒去翻涌着这八个字,才见过一面就志趣相投?

    他拧眉沉思,浑身散发着冷意,一地碎瓷仿佛在嗤笑他的不堪。

    他心想:她的视线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,即使自己受了伤她也无动于衷。刚才听她谈论未婚夫婿,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,就像是今早雀鸟在枝头结对,鸳鸯成双戏水。

    他想到两人是如何相谈甚欢,如何成双结对,脸色愈发苍白,他伸出手,掐断了手旁的并蒂花。

    他再一次麻木自己,这是他预想到的最好结果。

    他已经同皇子做了交易,如今计划按部就班,他应当愉悦才是。

    可这温润如玉的面具怎么也戴不上。

    左右侍从无不惊慌失措:“殿下!”

    “……无妨。”陆沉沉默良久,敛去心思,“是我失礼,请容许我先行告退,更换衣物。”

    一旁侍女离开片刻,轻声道:“公主殿下,太子密报,一切准备就绪。”

    手帕蘸酒,捏碎药丸,酒液蒙住纷飞的香粉。

    你用手帕压住她的手腕,再藏进她的袖口:“再等片刻。”

    太子姗姗来迟,一改往日作风,自罚三杯以示歉意方才落座。

    陆沉再度赴宴,看大漠皇子献上贺礼,黑豹于囚笼中,兽齿凛冽森白,金眸含银针,一身暗色毛皮如缎如镜。

    大漠皇子牵出猛兽,所过之处,无人不退避三舍,寒毛卓立。

    黑豹路过陆沉,潮湿的鼻孔冒出丝丝热雾。它四处闻了许久,最后竟是发了狂,直冲銮座。

    众人四散,陛下遇袭,强撑着精神坐在銮座上。

    太子立即闪身而出,抽出护卫的寒剑直劈凶兽头颅。可惜太子高估了自己武艺,竟是缠斗许久也没能分出胜负,反被黑豹追着绕柱逃窜。

    真是看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你正要起身,被陆沉摁住了手肘。

    陆沉一招便制服了猛兽,且未伤及黑豹性命。可他也受了伤,心口破了三道狰狞的爪印,翻红的rou皮涌出丝丝血色,尽数洇入墨色衣袍。

    一切如太子所愿,御医匆匆忙忙,说是黑豹受了刺激,又装模作样闻了许久,颤着手指说问题出在陆沉身上,说他身上有刺激兽性的香粉。

    太子立即附和,带来几个宫人指认陆沉,说碰见他同大漠皇子密谋刺激黑豹谋得帝位,两人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云云。

    大漠皇子抱臂含笑,陆沉面色冷淡,捂着胸前伤口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太子越说越激动,联合其麾下幕僚金殿一跪,请求父皇褫夺陆沉亲王之位。

    陛下多疑,对陆沉曾训练黑豹早有耳闻。

    陆沉捂着胸口,强撑着精神让黑豹表演了拱手礼节,以庆两国结交。

    他神色凛然,声称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香粉痕迹。

    御医被押,院令查遍众人,再三确认陆沉身上确实没有任何香粉。

    香粉最后在你身边的侍女身上查出。

    侍女被制服,不解自己为何沾染香粉,直到看见你淡漠的神色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侍女跪地,咬碎银牙:“公主殿下,您为何与妖孽同谋,谋害陛下?”

    你觉得好笑:“谁是妖孽?如何同谋?谋害何人?”

    “方才您握住我的手腕,捏碎了药丸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药丸?”你环着手臂,内心无奈。

    太子实在是蠢钝,本意借黑豹袭击毁坏两国婚约,再以药丸内的香粉嫁祸陆沉,一石二鸟。

    可手下人破绽百出,你直接反水,将香粉涂给了卖主求荣的侍女。

    借太子的手除掉她,正好遂了你的心意。

    “本宫自幼体弱,身边常备药丸,谁人不知?”你拿出常吃的补药,扔给御医,“拿去一查便知。”

    眼看太子如烧锅蚂蚁,陆沉立即请旨彻查此事,随即失血过多昏了过去。

    众人手忙脚乱地搀着他进入内室。父皇单独见你,你拿出纸条,同父皇交待了太子行刺行径。

    父皇半信半疑,彻查之后发觉你所言非虚,不愿失去大漠同盟,将太子党羽尽数罢黜。

    你长舒一口气,心口一阵疼痛。

    正欲回帐,陆沉身边的侍从叫住了你。

    “公主殿下,亲王殿下醒了,殿下……想要见您。”

    伍.

    “皇兄真是好计策。”你坐在他的榻边轻声道。

    陆沉满头虚汗,嘴角发白深凿咬痕。他的身上缠满绷带,眼角泛红,嘴角却是笑着:“小殿下十分聪慧,无论我做什么都瞒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你苦笑,这人真会掐时间。

    他若是再早一步,父皇便不会受伤,以父皇的体质再干个几十年不成问题。

    若是再晚一步,父皇必会崩逝,他抢夺皇位便会落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口舌。

    待父皇处理完太子一党,其余皇子无力与陆沉抗衡,皇位便是他的囊中物。

    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。

    陆沉自始至终没有开口。

    在你看不见的视角,他无数次抬起手,小指想要缠住一缕青丝,又骇于火烛映出的走动人影,只得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反复几次,他收回了手,坐起身。

    光洁的墙面是最好的幕布,幕布上有一双交叠的人影。他做了一只纸鸢,又做了个小人,纸鸢肆意飞舞,最后困于枝桠,束缚了一双羽翅。

    枝木繁盛,是珠钗所化,象征地位的金钗锁住了孤独的公主。小人向前跳跃几步,眼看就要解开牢笼,触到她的袖角……

    你没由来缩了一下。

    抱紧双臂,似是逃脱。

    他的人影想要环抱,可她的影子在害怕。

    他心底泛苦,就连影子都不能逃离人世伦常。

    “三日后,我将启程前往大漠。”你背对着他,不敢看他的神情,害怕自己在心尖建造的城池被红眸击溃。

    “你若是……有改变的念头,我会等你三日。”

    “我幼时多病,多亏皇兄照拂,太子一役是我还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皇兄,你我两清了。”

    你不敢等他的回复,不敢去看他的脸色,也不敢去看他的神情。

    你慌不择路,捂着灼烧痛意的心口,拖着迤逦的衣裙走向殿门。

    他会有什么反应?

    他会不会为我难过?

    你内心苦笑,期望真不是什么好东西,期望越大,失望就会越大。

    你走至殿门,正欲迈步,身后声音沙哑。

    “你能否……再唤一声我的名字?”

    你咬紧下唇,仰头望着朱红高门。四方天地,高墙拘了方正的天空,人立在院中就是一个“囚”字。

    张张口,泪水滑落唇齿:

    “……皇兄。”

    大漠皇子抱臂立在檐下。

    “公主考虑清楚了?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你苦笑,“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。”

    皇子歪头:“他想要的?”

    “皇兄说过,大漠有奇花异草,可以治愈我的旧疾。”你拿出消瘀的药膏,“这个药膏想必来自大漠吧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皇兄同你的交易无非是城池抑或绫罗绸缎,我只不过是附带的赠品罢了。我即便是公主又如何?女儿家向来没有能够表达自己念想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你抬眸,火光冲天照亮夜色,琉璃瓦似是沁在浓墨里的金粉。

    史书太厚,人命太薄。史册只会留下一个和亲的公主,足不出户,久居深宫,若有特别之处不过是自幼体弱,不善音律,再无其他。

    “我不过是一只金丝雀罢了,从一个鸟笼换到另一个鸟笼,有何分别?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想过逃出去吗?”大漠皇子皱眉,“亲王殿下与我交易,待你前往大漠治好旧疾,许你自由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绝情,也没有束缚你的行径,他是借和亲之名放你出宫……”

    你踢着鞋面上的流苏,微微一笑,并无惊讶。

    皇子止住话语,神色凝重:“你早就知道?”

    他后知后觉:“你刚才是在套我的话?”

    “我不喜欢的事情,皇兄向来不会逼迫我去做。”你垂下头,语气天真烂漫像个闯了祸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可惜我来不及啦。”

    “太子给我的香粉,与我所吃的一味药犯冲。”你掩唇轻咳,肺里如火燎烧,咳着咳着嘴角渗出血色。

    “我的时日原本就所剩无几,如今更是雪上加霜,还请你不要告诉他。”你看向紧闭的宫门,笑着擦去血渍。

    “他总是……藏着自己的心事,什么都不肯说,被误解也不肯解释。他希望我好,我便如他所愿,前往大漠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让他以为我恨他,恨他把我送走,因为恨对他来说会轻松些。”

    “兄妹相恋有违人伦,我的心意对他而言是绊脚石,这宫里的人该如何看我们?他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?”

    “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,我们是兄妹,我们……没有任何携手白头的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其实陆沉从来没有觊觎过皇位。”你笑了笑,眼角落下一滴泪,“他封亲王的那夜并没有多少欢喜。那天我喝了不少,很多记忆都想不起来了,但我记得他问过我,我的心愿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与陆沉自幼相依为命,在宫中没有什么分量。我的心愿堪比天上月,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谋求帝位。”

    你低头看着鞋尖,缎面用金丝串着珍珠,鸥鹭成行,鸟雀成双。

    “爱而不得才是常态啊。”

    陆.

    三日后,公主和亲,举国相庆。

    出嫁的公主面覆红纱,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。

    你遥望宫门,一动不动等了三日,这宫门开合,进出人员无数。

    唯独你想见的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。

    “你瞧,他真的没有来。”

    大漠皇子轻叹:“你不后悔跟我走吗?”

    “不后悔。”你笑了笑,把贰拾肆号鲁班锁往怀里带了带,“算是……我对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惩罚吧。另外我有一事有求于你。”

    皇子挑眉,等待你接下来的话。

    “待我死后,把我葬在大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想回家吗?”

    “非也。”你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和皇兄,总该有一个逃出皇宫吧?更何况我还可以写信不是?皇兄从你这养了这么多只飞鹰,不就是为了传信吗?”

    皇子低头笑:“是传信的鹰,算我借给你传家书用了。”

    使臣禀告:“时辰已到,殿下,大妃,该启程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你转身,正欲离去,又回头看了一眼朱红的皇城。

    千百块琉璃瓦砖拼成宫檐,脊兽上千,宫墙百面,拼凑在一起,便是囚住无数人自由的牢笼。

    眼睫一颤,你抬头望向天空,漫天碎琼似落花,寒凉如玉。

    “下雪了。”

    你猛咳一阵,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柒.

    半个月后。

    “今日有皇城来的信件吗?”

    “回大妃,并无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这是我的信件,劳烦您送去皇城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一个月后。

    “今日有回信吗?”

    “回大妃,无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妃可有信件?”

    “唔,在这里,劳烦您了。”

    三个月后。

    “大妃,今日并无回信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这是我的信件,劳烦您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又过去半年。

    “大妃,太子殿下登基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父皇崩逝了啊。”

    “您可有信件?”

    “有,劳烦您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一年后。

    “殿下……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妃重疾,以后不必再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皇子殿下。”

    捌.

    “陛下,大妃……薨逝了。”

    “寡人知晓。”

    陆沉静默良久,点点头,红眸波澜不惊,予使臣宝马雕车无数。

    他继续批阅奏折,面色如常刚批了两份,再拿到第三份时手指开始发颤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迟疑地攥了攥拳,抖着手打开户部的第三份折子。

    折子一派祥和,墨笔书写无数富足,告诉他今年是如何河清海晏,百废俱兴。

    他批了一行知晓,又嘱咐了几句入冬的措施。朱批红墨将尽,他正准备伸手去蘸,喉间翻涌一阵腥甜。

    他皱着眉压了压心口,没压住,一张口,凄厉的红色甚过他那双红瞳,砸在安居乐业的奏折上。

    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。

    她不在了。

    朱笔一扔,红痕如乱麻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手去翻书案暗格里不敢触及的信件,粗略一数,共计二十六封,如他年岁。

    路途遥遥,鹰隼翻山越岭,将她的心底话送到他面前。

    自第一封起,他始终没有打开过。

    他很害怕,害怕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投入即将熄灭的心火中,再跟随一阵风汹涌地涨起来,继续灼烧他的神智。

    他怕她会怨他,怨他把她送走,怨他那天没有来。

    信件堆叠如小山,起初是半个月一封,后来变成了一个月一封,再变成了三个月一封,半年一封。

    转眼过去了一年,她没有再寄来任何信件。

    他循着最早的时间打开,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。

    陆沉,我想回家。

    他打开第二封,第三封,第四封,第五封,一直到第二十五封都是重复的几个字。他把所有的信件摆在一起,她的气力在变弱,他亲手教出来的字迹被病痛磨去风骨,只能勉强看清字型。

    她没有怪过他一句,怨过他一句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手打开了最后一封,这是她最后想说的话。

    陆沉,我不想回家了。

    信封饱满沉重,他一抖手腕,倒出一个棱角磨损的鲁班锁。

    木块刻有红字,反转一看,上书贰拾肆号。

    他熟练地拆开,露出内部暗箱,一张纸条好好地叠成了工整的方块。

    他打开纸条,心头一滞。

    “即使你没有来,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。”

    他捂住心脏,他听见这里在奋力冲撞胸腔,砸得他心口直痛。

    他激烈地喘息,无论怎么平复都无法阻隔急促的悲痛,喉间的呼吸已经支离破碎再难拼凑。

    皇子来信,告诉他废太子旧事,和她隐瞒的病痛。

    他早就知道太子的预谋,但他没有算到香丸会伤了她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有怨过他,也没有恨过他。

    她自始至终只想着他。

    他情愿她恨他,恨比爱更纯粹,恨是无穷的绝望,爱尚有期望。他害怕这种期望,这意味着她对他还有期待。

    她一直期望到最后一刻,最后全部化作绝望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藏在心底的感情,与他一样含蓄生光。那一点光亮野蛮生长,被他们用借口拢住了所有心绪。

    他平日里要她唤他皇兄。

    她应允了。

    他最后期盼她亲口唤一声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她拒绝了。

    他在压制,她在逃避。

    他怕自己失控,外人言论与他何干,他从不在意那些;但她怯千夫所指,唯恐自己在他身上留下口诛笔伐的恶名。

    百般思绪难泄于口,她只敢写一句,陆沉,我想回家。

    她不敢说,陆沉,我很想你。

    喉头血淅淅沥沥,他捂着胸口呛咳。肺里酸痛,双手撑住御案,血色蔓入一双称作妖邪的红瞳,十指抠进硬实红木,圆润的指尖嵌入桌角,折断的指甲缝隙刺出残忍的红。

    二十六封信件,她没有再叫他兄长。

    “陛下!”

    侍从推开了门,大惊,蜂拥而上。

    “快请御医,陛下旧伤复发了!”

    他苦笑,叹命运拨弄。

    宫廷夜宴,他以心头血夺得了帝位。

    第二日,他忍着剧痛捂住血流如注的心口,强撑脊骨迈出殿门。

    不顾身后宫人的惊呼,一心奔向她的方向。

    他只有三日。

    雪厚,路遥。

    他走得踉跄,深一脚,浅一脚。

    脚印渗了血迹,转眼消逝。

    他高估了自己的体能,在即将走出朱红宫门时昏了过去。再一次醒来,明亮的天色泄入宫窗,光亮的圆日被锁在了窗外,他只能通过几缕侥幸流泻的日光得知荒芜的答案。

    “殿下,公主殿下已于三日前启程了。”

    “孤已知晓。”

    他捂着心口苦笑,他终于破开了心门,尚未迈出又被关回了深渊。

    他错过了她。

    朝朝暮暮不再相见。

    他推开宫人,自行迈出殿外。

    “不必跟来,都散了吧。”

    殿外寒凉,他捂着胸口,只着单衣,不觉冷。

    他走过荷花池,走过庭中海棠,最后走入一片竹林。

    她幼时顽劣,喜欢折竹枝造房屋,一个人的气力不够,偏要拉着他一同玩乐。

    他一直推拒,不敢离她太近,生怕她发觉藏起来的感情。

    细细密密,复杂浑浊,不被世道所容。

    “皇兄是不喜欢折柳枝吗?”

    他微讶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皇兄是……不喜欢我吗?”

    “并非如此。”

    他xiele心防,答得极快,话语出口便是后悔。

    “既然皇兄不讨厌,那皇兄喜欢……折柳枝吗?”

    她问得含蓄,以折枝代自己,小小心思被他一眼识破。

    他勾唇微笑:“喜欢,只是不敢拥有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“因为注定没有结果,倒不如未曾拥有。”

    那些事物太过美好,与他并不相衬,远远看着便好。

    他一直是这样觉得的。

    再走几步,是竹林深处的方亭。

    她曾在这里偷偷埋下两坛烈酒,于深夜挖出,同他在方亭饮酒相庆,祝他荣封亲王。

    他不喜亲王位,也不喜酒,见她高兴,贪了几杯。

    酒意微醺,他失控揽住了她。

    她歪在他的怀里,嘴里说着浑话,他托着凌厉的下颌,琢磨了一夜也没想通到底是谁教了她这些。

    她酒品实在是不好,喝得五迷三道。

    “陆沉,你如果不是我的兄长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小殿下希望我是你的什么人?”

    她撑着头思量许久,“只要不是我的兄长,都好。”

    “你若是唯愿朱衣点头的学子考取功名,以你的才学中前三甲绰绰有余。”

    “我到时候就在朱雀桥上,看着高马红花的你路过桥下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……向你砸荷包……你可不要不接……”

    他觉得好笑,怕她摔倒,将她一路抱回殿内:“这一世你我是兄妹,不合宫规。”

    他只当说笑,心说宫规不过是人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所作,薄如宣纸动辄可破。

    她清醒一半,迷迷糊糊:“是……是啊,不合规矩呢。”

    他把规矩当借口。他怕自己离她太近,心火焚毁他的衣角。

    她把他的话当了真。规矩被她看成枷锁,自始至终未敢泄一个字,除却一双难以藏匿情意的月眸。

    他问:“你有没有未完的心愿?”

    “心愿啊?”她歪着头想,醉意朦胧,“皇兄会实现我的心愿吗?”

    “尽我所能。”

    她靠着他,语气半真半假,“我想离开皇宫去看天下。皇兄呢?可有什么心愿?”

    他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彼此相牵的小指,轻笑:“亦然。”

    可惜他们从未飞出半分。

    她不在了,这宫中的一切尚在,全数留给了他。

    陆沉扶着心口走过宫内每一处,每一块宫砖都有她的身影,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,最后埋在了千里之外的原野。

    大漠风俗不同于中原,坟茔难寻。

    他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
    “她不会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他笑容惨惨,心头血接连滚落进雪地,被厚重的白雪尽数掩盖。

    他强撑着直起身,恍惚间看见她站在回廊。

    芙蓉如面柳如眉,罗衣璀璨,瑶碧华琚。

    她唤他皇兄,一会儿又唤他名讳。

    “陆沉,你快瞧,这身衣裙好不好看?”

    年少时的他上前牵住她的手,她一连转了好几圈,红裙绚烂盛开在腰际,是他赠予的蜀锦所制。

    他笑,由衷感叹:“好看,我的小殿下竟比红日还要艳烈。”

    她松开他的手向前奔去,“陆沉,我的纸鸢挂在树上了,你帮帮我可好?”

    见他脚步停滞,她又招了招手,顾盼生辉:“愣着做甚?快上前来。”

    他苦笑,只觉天地苍茫。

    其实那日,他早就抢先一步寻到纸鸢,可他私心想要多陪她一会儿,就把纸鸢拆解藏进衣袖。

    他原本预备,待她出嫁那日亲手归还与她。

    再听她唤一声皇兄,或是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自他登基以来,无人敢唤天子姓名。

    再也没有人敢这样亲昵地唤他了。

    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她了。

    终.

    那一年一月,大雪压城,举国缟素,祭奠故去的公主。

    帝王亲礼,一言未发,红眸尽是荒凉。

    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