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14

    Chapter　14

    埃莉诺的神情有些不忍，此时此刻，她更愿意相信，这是一位忧心于孩子病情的普通父亲。而墨洛维却往身侧移动脚步，不动声色地将埃莉诺护在自己身后。

    在墨洛维的示意下，南希带着莱昂快步走进埃德加的卧室。

    很快地，室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吼叫，埃莉诺忍不住抓住墨洛维的手臂。她的丈夫侧头看她，眼神冷漠。

    埃莉诺一惊，才发现那股冷漠并不是针对她。

    墨洛维轻声说：“别怕。”

    埃莉诺起初有些茫然，这股茫然很快就被刺骨的寒意掩盖。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埃德加的卧室——莱昂的亲生孩子在生死一线之间，而他的震惊、痛苦、绝望，完全来自于，他本人对至高权力追求的失败。

    墨洛维仿佛在自言自语：“从很早以前开始……那时还没有埃德加。我的jiejie还没有结婚。莱昂接近我jiejie的目的性太明显，我不喜欢他。总之，伊丽莎白——我jiejie的名字——很爱他。生命的最后一刻，她在意的不是她的弟弟、她的儿子、她的国家，而是她的丈夫。她对莱昂的野心心知肚明，并且永远坚定不移地站在她丈夫那一边。

    “至于莱昂……我从不知道莱昂有没有爱过她。我感受不到。好像伊丽莎白和埃德加，都只是他用来往上爬的垫脚石。”

    埃莉诺忽然意识到，她看到的，只是被墨洛维牢牢压制、碍于jiejie临终请求无比容忍的莱昂。而年幼的墨洛维，面对拒不对外联姻、只顾自己痴情、让霍普城陷入孤立无援窘境的jiejie，对王座虎视眈眈的莱昂，不知是否该全心信任的摄政王克里斯蒂安，和那些年龄足以当他父亲、甚至祖父的权臣，他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逐渐将莱昂逐出权力中心的呢？

    国王与王后没有更多的时间胡思乱想。

    保姆南希捂着嘴快步走出卧室，深深地对着他们行礼。南希抬起头，满脸都是眼泪，她以一种狼狈而不得体的状态说道：“埃德加醒了，比前些时候都要精神，他想要再见国王与王后一面。”

    埃莉诺后退一步，身体晃了晃，用力咬住嘴唇。

    这一定是……最后一面了。

    在埃莉诺冲进卧室的前一刻，墨洛维理智到近乎冷酷地抬手拦住她，问南希：“莱昂知道了么？”

    “是，医生已经全部告诉莱昂大人了。”南希胡乱地擦掉眼泪，“莱昂大人情绪非常激动，指责有人投毒、又说是格林尼特人的诅咒，甚至……甚至指责国王殿下将您的疾病传染给埃德加。现在……现在或许……或许莱昂大人已经冷静一些了。”

    “埃莉诺，不要去。”墨洛维微微皱起眉。

    埃莉诺则轻轻地推开他的手，回头冲他艰难地笑了笑：“埃德加已经很可怜了，我不要他死的时候孤零零的。您先别进去，我去陪着他。莱昂应该不敢把我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，随着微笑的表情流了下来。墨洛维没有再拦着她，只示意一旁的侍女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埃德加的卧室昏暗又闷热。有半个多月的时间，这个孩子一会儿高烧、一会儿浑身发冷，房间来不及通风透气，又要在床的周围盖上厚厚的帷幔。药味在得不到充分通风的房间里古怪地弥漫着，此时床一侧的猩红色帷幔被撩开，隐约可以看见床上躺着的小小的人。

    莱昂背对着门，双手握拳站在床角，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埃莉诺提起裙摆，快步走上前去。

    埃德加漂亮的金发已经完全脱落，耳后的溃烂在短短两天的时间爬满整张脸，小天使一般的男孩儿此时鼻梁塌陷、嘴唇歪斜，他放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也已经全部腐烂，散发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。

    “埃德加，是我，您的舅母埃莉诺。”埃莉诺越过莱昂，轻声呼唤。

    床上的埃德加睁着眼睛，他无力地试图转动脑袋，但始终一动不动。他望着头顶的床帐，神智还算清晰地、轻轻地说：“谢谢您一直陪着我。您会陪我到最后吗？”

    “我会。”埃莉诺哽咽着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想睡觉了。可是我好疼啊……我想听您唱的安眠曲。”埃德加的声音越来越轻，“是西兰王国的歌谣吧？我从来没南希唱过。”

    埃莉诺说：“好，我给您唱歌。埃德加，您会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睡觉。”埃德加重复，“睡着了就不会疼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。就在这时候，埃莉诺被一股大力推向床头，她下意识地弯腰俯身、做出保护埃德加的姿态。

    埃莉诺的脸几乎要触碰到埃德加的脸颊，而这个可怜的孩子，将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，嘴唇微张，正对着埃莉诺，缓缓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
    那股推搡着她的力气在这瞬间撤走，埃莉诺跌倒在地，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！”莱昂的声音打破满室沉重而哀伤的氛围，他喜不自胜地后退几步，低头看向年轻王后孱弱的脊背、灵床上的埃德加，“您吸进了他最后一口气——所有的病原都会进入您的身体！您很快也会发病，您也会早早死去，埃莉诺，您永远无法为国王生下继承人，霍普城的王座依然空悬，我还有机会，我还有机会！！”

    莱昂疯狂而高亢的声音忽然消失。他就像被掐着脖子似的，懦弱地一点一点转动眼珠，直到与年轻的君王对视。

    很多年以前，他故作无意地嘲笑过孩童时期墨洛维的口吃。在与霍普的伊丽莎白幽会时，莱昂随口对墨洛维说过一些哄孩子的话。那时墨洛维才几岁？矮小而沉默，半点不像会有出息的样子。

    莱昂成功与伊丽莎白结为夫妇，他要权力、地位、金钱，伊丽莎白太爱他了，什么都帮他索要。伊丽莎白并不是十分漂亮，性格很倨傲，他爱过她吗？那些回忆被丢在角落里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，他怎么去擦拭，也都看不清了。

    墨洛维三世去世的消息传来，莱昂当然哭了。那完全是欣喜的泪水，王座离他那么近，仿佛触手可及。当他已经以摄政王自居、甚至获得大部分朝臣支持的时候，那个话很少的、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孩子，站到了克里斯蒂安那边。

    莱昂不甘心地在朝中搅动风云，不甘心地看着墨洛维身量渐长、意气风发，不甘心地看他领军出征、打赢一场所有人想象不到的重要战役，不甘心地看他真正坐稳王座。

    莱昂容忍了这一切。墨洛维四世是不可能有孩子的。而他本人也随时会死去。总有一天——莱昂总能等到自己的儿子君临天下的那天！莱昂不需要国王的头衔，他只要成为真正的摄政王——

    墨洛维四世尚且安好，埃德加却已经长眠。

    如同一盆冷水浇下，莱昂从癫狂的环境中醒来。

    墨洛维的蓝眼睛里毫无温度。他们身高相当，国王却像是睥睨地盯着一具尸体那样。他从未见过墨洛维如此冷漠的眼神，墨洛维永远是沉稳寡言的、不动如山的、从容镇定的，他的脸上就像扣着一张面具，永远是那一个样子。

    此时，那张面具碎裂在莱昂眼前。

    他不甘心地猛然转向埃莉诺，年轻美丽的王后正被两位侍女搀扶着，嫌恶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埃莉诺简直一脑门的问号。

    霍普的伊丽莎白到底看上这草包哪一点？！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斗得过墨洛维。拜托，她和墨洛维睡了不知道多少回，至今平安无事，怎么可能一个呼吸就立刻中招啊？！埃德加怎么有——怎么有这么个卑劣的生父！他要真狠得下心，刚才一剑捅死她才算霸气，让她吸口气算怎么回事……

    莱昂再也骗不过自己。这不是传染病。埃莉诺与墨洛维朝夕相对，根本没有发病迹象。而他刚才的所作所为，堪称谋逆。

    莱昂一点一点地，颓然地跪倒在地上，神经质地偶尔抽搐一下。

    埃莉诺示意侍女们放开她，完全地无视了这个疯癫的人，吩咐道：“传史官。埃德加，霍普的伊丽莎白与莱昂之子，今夜病亡。让他亲自来验看，确认死因无疑，做好记录。”

    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。

    她知道埃德加的死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墨洛维王朝，失去了最后一位继承人。

    埃莉诺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小腹上。这里……有可能诞育出新的生命吗？墨洛维身体不好，他们对此并没有任何期待。可是，埃德加活着，让埃莉诺下意识地不去思考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墨洛维家族会走向何方？霍普城的未来……又会是怎样的？

    埃莉诺神色茫然，第一次感受到历史的浪潮是如此残酷，席卷而来，要将她吞没。

    墨洛维则用他那平淡依旧的语气说：“把莱昂带去城堡地牢。上刑吧。随便什么。先别让他死。”

    好像在说“今天天气不错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