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 06

    Chapter　06

    埃莉诺到达霍普城的第五天，与墨洛维四世举行了婚礼，成为他的王后。

    婚礼仪式的前一天，法赫德派遣使臣，为她送来一份新婚贺礼：十二瓶精致的玫瑰香露，二十块格林尼特贵族风格的独特布料，一套非常贵重的宝石首饰。墨洛维也有份，得到药品与美酒若干。

    埃莉诺大大方方地收下，安排好回礼，让西兰的军队返回时顺便带给这位首领。她有些好奇宝石首饰的来历，墨洛维看了两眼，让她安心收下：“应该是法赫德给他长女订制的，没来得及送出去，她就死了。”

    公主们的早夭并不意外，她就当听了陈年八卦，并没有心里去，只是嘲笑墨洛维：“每次我父亲给您写信，不是送药、送药方，就是送医生，怎么法赫德也给您送药？他不该是最希望您早点去世的那一个吗？”

    “我会死在他前面。”墨洛维随手拿过其中一个小药瓶，“法赫德没必要用毒药诓我——格林尼特最伟大的领袖自然有其过人之处。”

    埃莉诺不以为然：“当国王的，有几个是品德高尚之人？他若是高洁无暇，就不会大肆散播所谓的‘墨洛维家族诅咒’，说您死后会坠入深渊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是法赫德传播的呢。”墨洛维笑了。

    埃莉诺睁大了眼睛。她感到毛骨悚然。她想到墨洛维的姐夫。老摄政克里斯蒂安。理查的爪牙托马斯。爱德华的旧臣。那些来来往往的宫廷医生。是他们中的谁？又或者，是他们每一个人……

    “别害怕。”墨洛维低声说，“我一定会保护好你。我的埃莉诺。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您。”埃莉诺点点头。

    格林尼特人齐心协力，四王联盟却各自为政。她的到来，短暂地打破现有的脆弱平衡，可是……可是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。她也要努力帮助他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
    此时的墨洛维只是一位偶尔会显得虚弱的年轻国王。但他注定越来越虚弱，缠绵病榻，长期昏迷，然后……走向生命的尽头。

    她只希望能和他多生活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这场婚礼并没有因为墨洛维的身体状况而简化。全城狂欢七天，大赦天下。婚礼晚宴上，墨洛维与埃莉诺跳了几支舞，他的舞步简单而有些笨拙，埃莉诺小心避开创口，握着他的手，笑吟吟地带着他和她跳舞。

    她说到做到，不让他戴面具，也不允许他在非必要的时候缠绷带，以免让伤口变得更糟。医生们对她的决定表示赞同，墨洛维就点头同意了。

    他们早前交换戒指与亲吻的时候，身着圣洁白裙、美丽高洁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埃莉诺紧紧贴着他，声音非常低微地自言自语：“……谢天谢地，左手无名指还没开始烂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实在真诚，墨洛维差点一脚滑下高台，被埃莉诺有些明显地扶了一把。墨洛维想，明天自己命不久矣的传言又要满天乱飞了。

    这姑娘到底都在想什么呀？

    她不该介意自己乱七八糟的皮肤么？好像从一开始，埃莉诺就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惧……正常人都会至少害怕一下的吧？会……吧……？

    还有信里问他情史的那一部分。简直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。以他这副尊容，还有那家喻户晓的谣言，她是不是过于高估了他的魅力？

    墨洛维就对埃莉诺很爱怜。

   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，年纪轻轻的，脑子好像不太好使。连个侍女也没带，义无反顾地千里迢迢地嫁到霍普城。他直觉，即使她把霍普城闹得天翻地覆，他也只会认命地在后头收拾烂摊子——如果那时他还有能力做这些的话。

    他本不愿意耽误任何一个姑娘的人生。埃莉诺的出现实属意外，既然她同意，他也接受了她。那时他想，埃莉诺只是在自己的幻想中、和路德维希七世的诉说中，无限美化了“墨洛维”这个少年英雄。等埃莉诺看到他本人，很快就会明白现实与幻想的差距。

    无论如何，他会好好地对待自己未来的妻子。等他死了，就让她回西兰，那时候，爱德华一世也娶不上她了。

    当一个鲜活的灵魂忽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，那些理性的规划不由自主地扭曲。或许，他也需要一段时间，消化现实与设想的区别。他的生命如同一潭死水，而她……天啊，她真的好有活力。

    他们的开始很不错……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太多。

    也许有一天，他会舍不得离开她吧。

    “跟着我的脚步。”埃莉诺直觉自己的舞伴在发呆，她和他贴得很近，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他们说话的内容，很小声地提醒他。

    墨洛维也小小声地说“好”，认真做了努力学习的好学生。

    他真的十分不擅长跳舞，大概因为她喜欢，所以他宁可出丑，也没有拒绝。墨洛维是个很强大、又很温柔的人——这是埃莉诺这几天的想法。他的强大并不体现在外型或战斗力上。他可以那样坦荡地谈论自己的伤口、病痛、死亡，并且丝毫不感到自卑或绝望。他只是接受它们。

    她对他身体状况的评价或干预，也不会激起他奇怪的自尊心。总有人会因为旁人对自己弱点的关怀而跳脚……可是他不会。

    他温柔地包容了这一切。

    埃莉诺一度有些气馁，这是个在她眼里近乎于完美的男人——脸不算，国王就没几个长得好看的——直到她发现，此人并不会跳交谊舞。

    于是他的完美滤镜碎了一地。

    而埃莉诺忽然有了自信。

    总有墨洛维需要她的时候！振作，埃莉诺，你现在是墨洛维的王后了！

    埃莉诺时不时飞快地低头注意步伐，以免踩到墨洛维的脚，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玩，忍不住侧头偷笑。

    墨洛维很无奈地捏了捏她的手心，动作很轻柔，就像怕捏坏她似的：“真是抱歉了，我至少十年没跳过舞，婚前临时复习了基础舞步。”

    “这没什么。马克西米利安舞技也很烂，他平衡感可差了。”埃莉诺俏皮地说，“我没有嘲笑您的意思，只是……哎呀，我想笑就笑了，还要向您解释理由嘛？”

    “不用不用。”墨洛维真拿她没办法。

    随着乐曲的变化，他放在她后肩的手自然滑落到她的腰际，他们的眼神在半空中交汇，神情都很干净。墨洛维的瞳仁非常漂亮，就像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。

    墨洛维问她：“我可以与您再跳一支舞吗？”

    “好呀。”埃莉诺点头。

    宴会厅的天花板上绘制着华丽的神话故事，那最中心的王赫然戴着墨洛维家族代代相传的王冠，他坐在天马拉的马车上，向天空飞去。硕大的吊灯上点燃的无数蜡烛将宴会厅照得灯火通明，皇家乐队一刻不停地演奏着欢快的庆典曲目，侍从们来来往往地满足各位贵族提出的需求。陆续有男女加入舞蹈的行列，而舞池两侧，站着不少神色迥异的人。

    霍普城的贵族们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少的王后，他们猜测的抗拒、嫌恶、逃避，一个都没有成真。西兰的埃莉诺在婚礼上落落大方，连眼睛里都盛满了笑意，看不到半点政治联姻的痕迹。

    这是一位被娇养大的公主。他们猜测她可能会因为墨洛维溃烂的皮肤而崩溃，可能直接拒绝与他结婚，可能在婚礼现场强颜欢笑，可能无法习惯霍普城的生活。

    路德维希七世为数不多的支持者们欢欣鼓舞，他们并不在意埃莉诺的个人意志，只是仿佛看到自己手中的权力与金钱逐渐增加，欲望无限膨胀。

    另外两位国王的爪牙，或是对墨洛维家族稳坐王位感到不满的人，就像一只只阴森的鬣狗，只等她露出疲态、等墨洛维身上的伤口发出血腥气息，就从阴暗角落疯狂地扑出，将他们撕碎。

    ——不过是一个图有美貌的脆弱少女。不足为惧。

    墨洛维很快就会死。等他一死，她的生死命运，或许，就掌握在他们中的某个人手里。

    贪婪的人握紧手中酒杯，听说墨洛维已经不能人道。这朵西兰的娇花总该有人采撷。

    墨洛维与埃莉诺跳了三支舞。

    他坦然地在她耳边说“我没有力气了”，示意埃莉诺可以接受其他人的邀请。

    陌生的年轻贵族的手已经放在她眼前，埃莉诺对他微笑，状似很真诚地说：“这是我的新婚之夜，我只想与我的丈夫呆在一块儿，您为何如此没有眼力见？”

    墨洛维优雅离开的背影可疑地踉跄了一下。

    这朵带刺的玫瑰打发走所有想邀请她跳舞的男士，大大方方地叫来克里斯蒂安，甩下一句“我要去照顾墨洛维了，请您务必让在座各位宾至如归”，提着礼服裙，施施然离场。

    克里斯蒂安看着她头上纹丝不动的、从西兰王国带来的、曾经属于安娜女王的王冠，想着她背后的路德维希七世，和她那两位jiejie的丈夫，规劝的话被他全都咽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