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花月局》(上)现pa/剧情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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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月体育新闻热点:继已沉寂数年,曾夺得“九连冠”的职业九段棋手谢云流回归华山队后,华山队进入“渤海杯”大师赛决赛,并最终以2:1的成绩,战胜了此前在各大围棋赛事中未尝一败的月泉队,打破了其“一峰独绝、天堑难越”的棋坛神话…… 有时,和解带来的不是皆大欢喜,而是有口难言,以及无穷无尽的尴尬。 比如,在没和解的时候,谢云流可以自信满满地昭告天下:从大爆炸到宇宙坍缩,就算全世界只剩下李忘生这一个活人,我也不会再找他当对象了。 但和解了之后,世界就变成了另外一回事。他一觉醒来,世界依然完好无损,而李忘生也在他还未彻底散尽的梦里回过眸来,启唇,语声轻缓地对他说:师兄你看,今天的地球也没有爆炸。 既然如此,他便忍不住想问他:那我们,可以重新开始吗? 但幻觉是不会有结局的,他的每一个梦都得不到结局,只有秋天的晨曦,像打翻了的银罐子,蜜金色的日光涓涓流淌出来,淹没了他仅存的一丝妄念,李忘生的身影像一瓣开过了花期的睡莲,静默的、且无可挽留地沉入了美梦的湖底。 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,谢云流问不出口。 他无所谓地摊开了四肢,昨晚他躺在床上,熬夜熬到了凌晨三点多,酒店房间的窗帘没有拉,阳光斩钉截铁地劈进玻璃窗,将他干涩的眼睛照得更加干涩,梦终于被蒸成一缕寥落的烟,从指缝间掉到了地板上,再也寻不见踪迹。过了好半天,谢云流才甩了甩肩膀上那颗酸痛的头颅,慢吞吞地挪动手臂,摸起了枕头边的手机,努力聚焦起眼神,定睛一看,屏幕上显示的是,七点四十分。 还早。 还好,离饭点还早。 决赛一结束,场外的观众还在津津有味地回味着赛场上出现的“四劫循环”,当天在华山队坐镇兼解说的吕老已交代完了下一个任务,他当场拍板发话,强烈要求几个徒弟在中秋前,八月初十那天到他家去,聚到一起吃顿饭,好歹让团圆节名副其实那么一下,再说比赛刚打完,你们也挺闲的不是?对谢云流,尤其三令五申,光消息就给他发了十多遍。当年在道场里被吕岩摁着头复盘,复了一盘又一盘的恐惧,依然稳如老狗地刻在DNA里,搞得谢云流只好摇着尾巴点头哈腰的,每天按时给师父去一通电话,隔天再到师父家转一圈,好证明自己没有提桶跑路,拖着行李箱偷偷从师父门前溜走,然后继续放飞自我到处流浪。 尽管过了两天后,谢云流郑重其事地反驳了吕岩,说那不叫流浪,也没听哪位大棋至圣先师教导过,一个成年棋手就只能成天窝在一个地方闷头悟道下死棋,这应该叫作遵从灵魂的自由选择。 鸽子的剪影在傍晚的屋檐间掠过,绯红的夕照下,胭脂花却开成了一片浓紫的白昼烟霞,吕岩眯着眼坐在摇椅上,摇啊摇的,听完谢云流的申辩,他顺手就把摇摇欲坠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扔了出去,“就会抖机灵,棋抖机灵,人也抖机灵,别人我不知道,我还不知道你小子?什么灵魂的自由选择,你这个样子,顶多叫耗子钻不进窝,小冻猫子找不着炕。” 老花镜不偏不倚地从鱼缸上头飞过,鱼缸里的小乌龟慢吞吞地撒开四爪,悠闲地划着水,咕嘟咕嘟吐泡泡。 “那您也不是第一天就说我抖机灵啊,犯得着为这事儿打我吗?”晚风凉如水,墙外桂花树的影子,参差摇动地漫溢出来,斜斜地洒满了院子,围栏里栽着的茉莉丛,被荫蔽成了一片更深的青绿,像下过雨,看久了,连眼底都浸染了湿意。 并不是因为太久太久,都没有遇见过这样温柔静谧的日子。 谢云流看着看着,眨了眨眼睛,然后,故意龇牙咧嘴地捂住额头,手里的花剪跟着直愣愣地杵在半空,一束搜不到信号的天线似的。 “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?忘生刚给我修过的花,你今天来,又给我修一遍,都快给它修秃顶了,你说该不该打?”吕岩说着,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。 秋日的上弦月分外静,听不见风,只听得见桂花枝叶间的沙沙声,又密又碎。 “是是是,该打该打。”谢云流一边附和着老师,一边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老花镜,顿了一会,才继续说道,“他……反正它还会再长起来的。” 像忽然被摁住了什么开关,一时没话说了,花丛里还剩小小两朵将谢的茉莉,雪粒一样,在渐暗的暮色里微颤着,极脆薄易碎的欲语还休。他原本想问的是,他经常来么?然而,听吕岩的口气,李忘生大约是经常来的,可这么些天里,他却从没见过他。 但不见他,或许也并没有什么要紧,因他总是在梦里见他的多,醒来时,相逢寥寥。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怪,他早先连吕岩都恨,恨到咬牙切齿,现在却能够看似心无芥蒂地跟老爷子开开玩笑,好像任何误会龃龉都不曾发生过,更不用说跟那几个本来就不熟的师弟师妹了,比起从前,他自认为他眼高于顶的毛病已痊愈了七七八八,看在吕岩的面子上,也能够做到跟他们共处一室。唯独李忘生,他对李忘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,李忘生依旧是他人生必经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,不可逾越,永远顽固。 世上的旧情人是否皆为绊脚石?他不知,但他的旧情人一定是,旧情人阻止他说话,阻止他把花丛修成秃顶,阻止他成为正常人,阻止他成为断情绝爱的顶级高手,阻止他明明更想多买一份五花rou,大火爆炒,小火收汁,浓油赤酱红烧,肥腴酥烂,足够重口味,但还是挑三拣四的,换成了一条在水箱里摇头摆尾的鲈鱼,瞧起来活泼鲜美,最适合清蒸,撒上青白嫩黄葱姜细丝后,便是一盘秋尽江南草未凋。 旧情人,最最可恶。 午后,他拎着一堆大大小小的便利袋,来到吕岩家,钟表指向下午三点钟。于睿比他到的早一些,正在书房里,跟吕岩头靠着头,一道研究今晚的菜谱。老爷子麾下里只有这一个独苗师妹,金贵的不得了,对于谢云流来说,还是很好记住的。那天,她也来接机,穿一身淡蓝色的裙裤套装,剪裁很利落,脂粉不施,却面如桃花、目若晨星,她是第一个同谢云流打招呼的,高高地举起手来,耳垂上的碎钻耳钉随着动作,不断变幻闪烁着晶莹的光芒,在一众风尘仆仆的人潮中,显得更加明丽耀眼、不可逼视,“大师兄!在这里在这里!” “你是?”他向来不屑记住无关紧要的人,谢云流皱了皱眉,走近,问,“你认得我?” 刚一说出口,谢云流就觉得自己纯属是没话找话,果然,于睿弯起眸子,“大师兄的照片天天在等级排名榜上挂着呢,而且,二师兄说过,看起来最显眼的那个就是。” 闻言,他才望向李忘生。 李忘生一直静静地站在于睿和卓凤鸣的身后,当他和谢云流的目光恰好接触到时,便盈盈一笑,双眸幽然如烟波,嗓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,“师兄。” 人来人往的机场,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,纷纷纭纭人海,岑寂无息地包裹住一个秘密,其实,他第一眼看到的,不是于睿。 但他的目光,只匆匆地从李忘生眉心的那一点小红痣上滑过,随后略微点了点头,权当是一个简短的回应,“那我们走吧。” 他有几年没见李忘生了,就算无话可说一点,忘掉他一点,少看他一点,恨他一点,也不是他的错。 天气很好,晴空蔚蓝如海,洁白的薄云飘来飘去,好似海面上的浮冰,流动碰撞着,叮铃、叮铃。 马路上的隔离护栏,像一条银色的长丝带,飞速从车尾闪过。卓凤鸣在开车,一路上,于睿在进一步和他梳理这几次比赛的经过脉络。谢云流接过于睿手中的纸质记录材料,垂眸翻阅起来。纸张在他的指尖下唰唰掀动,发出雨丝般细微的声响。黑棋98手缓手、白棋A位打吃、黑126二路一挡、白192冲……在眼角的余光里,他瞥见坐在副驾驶上的李忘生,头转向了车窗外。 他人靠着车窗,手支着下巴,神情淡淡的,侧影如一枝微倦的荷箭,睫毛是蜻蜓柔青纤长的一双翅膀,栖息在密密麻麻,数不清的黑白交错间,时而扑动一两下,那雨丝便悄然无声的,落得更密,纷纷扬扬、影影绰绰,飘散了一池的涟漪。 恨他烟雨锁莲塘,惆怅,故人迢第在潇湘。 文件又默默地翻开一页,他却无缘无故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诗。谢云流不知道,自己是不是在走神。 下午四点,人已渐渐聚齐。谢云流自觉跟他们中的某些人没话聊,也不想聊,索性眼不见为净,例如某个一见到他,就马上拉长了一张脸的祁姓师弟,是姓祁吧?管他呢,他非但不屑记住闲杂人等的脸,更懒得记住闲杂人等的名字,呵呵,就问你气不气?而且,他的鲈鱼该刮鳞了。 鱼正游在屋檐下的不锈钢水盆里,水面上缀着阳光的金色碎片。谢云流拎着杀鱼刀,蹲在水盆边,盯着鱼发呆。 李忘生还没有来。 院子里盈满了桂花的甘甜芬芳,种的是丹桂,金红鲜妍,开到极盛处,攒成一团团饱满的花球,空气亦饱满得要滴出花蜜来,今天有风,不算很大,但时时吹过,吹的桂蕊漱漱,碎金匝地。忽地听见两扇门咚咚轻响,墙头的桂花香更浓,谢云流抬起眼来。 有人敲门。他起身,提着刀走过去,将院门启了,等到吱呀两声后,却蓦然撞见了一树月明花开。 李忘生站在门口。 他左手拎了一只糕点礼盒,右手抱着一束花,用浅咖啡色的雾面纸包装起来,雪白的茶花,其间点缀着几枝娇黄的奶油杯玫瑰,与绯红的芍药花苞。他一看到为他开门的人是谢云流,便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,又很快恢复如常,随后微笑着打招呼,“师兄好。” 谢云流从他的眼瞳里,看见自己的倒影,居然脸不红心不跳,平静到不像话。 多么讽刺,人人都说旧情人间有不共戴天的资格,而事到如今,他和李忘生好像都已经变成了风轻云淡,不在乎过去的模样。 要说不在乎,李忘生必定比他还要不在乎,至少看起来是这样,他向来最会哄小孩,最会哄小孩的都最狠心。 谢云流想,大概自己是真的很平静,平静到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对他彻底死心。但他始终没有挪动脚步,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刀,拦在李忘生面前,脸上没一丝表情,如同蓄谋已久的杀人犯。杀人犯和受害者就这样彼此对峙着,唯有桂树花荫下,沁凉的晚风掠过耳畔。 李忘生貌似不太自在地一低首,像是很不适应他的注视,过了一会,他才问,“可以让一让吗?” 谢云流却指了一指他的头发。 “嗯?”李忘生疑惑地摇了摇头,抬手一摸,只见点点细碎的桂子,扑簌簌地从他的发丝上拂落下来,手指上顿时洇染了脉脉的幽香如缕。原来他挡在门前,不肯让路给他,是为了他身上落的花。 那么,要是将花都拂尽了,他是不是,就可以放他走了? “等等。” 还有几小朵桂花,颤悠悠地沾在他脑后的发梢上,若不留心瞧,很容易就错过了。谢云流凑近他,呼吸温热,似是而非地扑打在李忘生的颈项间,盛夏的海潮般起起伏伏,带来一阵又一阵的茸茸的痒,白茶花的瓣宛若蝉翼,在他怀里细软地抖动着,轻轻蹭着李忘生的下颔,那样白腻柔美的弧线,一时间,竟难以分辨出下颔与花瓣的区别,也许真要亲手捏上一捏,才能分得清……这么一走神,他越发碰不到那两三点沾在李忘生发间的桂花落蕊,谢云流连忙将目光一转,却又不禁将眼神投注在了花束里的芍药花苞上,丰润嫣红的蕾紧攒住,然而顶端还微微地绽着一丝缝隙,欲吐还闭,娇嫩撩人地半张着嘴唇,缠绵媚人地呵出一丝丝蜜甜的香气,好香,简直是故意诱惑着他来含住吸吮、尝弄,其实,他早就知道他很香,哪里都香,只是桂花的香、茶花的香、芍药的香、玫瑰的香被徐徐吹送而来的风揉在一起,浓酽馥郁至极,他的香气也在这其中浸润着,柔细的糖丝一样,婉婉转转地在他的鼻尖一绕、又一绕,若有若无的甜,想捉又捉不到。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嗅一嗅,于是,便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,那几朵桂花,被他一下子吹进了李忘生的毛衣领里,顺着水莲花般低垂的脖颈滑了进去,化作一个绵长的吻,滑过肤如凝脂,滑入了温香软玉。 落花如雨,佳期如梦。 “大师兄!卓师弟都洗好蒸锅了,你的鱼呢?” 要不是于睿等了半天,都没等到人和鱼一起出现,因此跑出来喊他,恐怕他和李忘生还要继续站在这里发愣。 他不知道,如果再站下去的话,他会不会先跨出一步,打碎随着时间一层层堆积成高墙的尴尬与防备,把某些天长日久地压在心底的,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吐出来给他听? 没有如果,谢云流去捞鱼了。 “是宋香记诶,我一个星期前就在刷新他们家的店铺了,结果还是抢不到预订。”于睿将李忘生手里沉甸甸的礼盒接过来,深红的缎面上,是一对烫金的鹤,交颈翩飞,“我能不能先尝一块?” 李忘生莞尔,语调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平静,像是永远都不会有变化,“这是买给师父的,我不太好做主,你要是想尝尝,可以去问他一声。” 客厅里隐约飘来些零星的笑语,谢云流目不斜视,提溜着鱼,径直走进了厨房,“喀”地将门关上。案板旁手起刀落,血溅三尺,随后只剩下了嚓嚓的剔鳞声,其余的,便什么也听不清了。 厨房里站不下太多人,谢云流和于睿负责掌勺,上官博玉和卓凤鸣不时地来帮忙打打下手,李忘生和祁进是不会做饭的,就在隔壁陪着吕岩打打棋谱,几个人的分工相当明确,等菜齐了,大家围坐在餐桌旁边,听吕岩讲那过去的事情。总之,这顿饭吃得还算顺利,气氛也还算和平。除了吃着吃着,祁进提了句有两样菜稍微淡了点,特别是那道蒸鲈鱼,李忘生闻声笑道,“是吗?但也还好,鲈鱼适合做得淡些的。”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,李忘生自己也不肯露出丝毫端倪,但谢云流知道,他的饭量一向不大,口味也轻得很,遇到不想吃的,是一丁点儿都不愿意碰的,几乎是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了,好难伺候的一个人。小时候既念书又学棋,有家里人和阿姨陪着,倒没问题,一旦离了家门,独自在外,必然没有那么周到。可既然是难伺候,那就说明,就算再难,也一定会有人来伺候,所以,谢云流特意跟他选了同一所大学,追着他来做饭了——李忘生他,芹菜不吃、韭菜不吃,会胃痛、猪油不吃,太腻、爱吃鱼、小白菜记得去根焯水,否则有苦味、不要洋葱和蒜,不要香菜,少放姜、葱花也要少放,沾点味道就好,那干脆炸一罐香葱油备用……谢云流将自己看到猜到想到的,一条条工工整整地写在便利贴上,贴在宿舍的床头,把那片墙壁弄得五颜六色,粉的黄的蓝的绿的,像挂满了一面面迎风招展、趾高气昂的小彩旗。 那时候,为什么要这么做?大约是因为脱单不易?还是因为,只要看到李忘生捧起汤碗,把他煮了好久好久的甜羹,一小勺一小勺地抿进嘴里,吃得一张脸粉生生的,唇红齿白、馨香软糯,然后眼波亮晶晶地跟他说谢谢,他就觉得很开心?连这碗羹熬得有多久多麻烦,全都忘记了。 于是不知不觉的,连他自己的口味都跟着换了。习惯一旦养成,就很难改掉,他不是注重口腹之欲的人,何况他忙碌奔波得久了,更没心思去在意这些,吃饭,成了一件仅仅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的事。 李忘生来之前,他过得很敷衍,离开李忘生之后,他依旧过得很敷衍。原来,一切都没有变,如此而已。 吃完晚饭之后,月亮很好,尽管还没有完全圆满,月光却尤其清冽明澈,吕岩的兴致显然不错,又或是想多留会人,他招呼学生们,将书房里那架闲置已久的钢琴拾掇了出来,笑眯眯地戴上眼镜,坐在钢琴边弹了首《渔光曲》,秋夜的风吹动窗帘,桂子的冷香飘浮,琴音如一卷幽凉的丝绸,在皎白的月色中悠悠舒展、荡漾,说不出的惆怅清婉。 一曲终了,众人都十分捧场地鼓起了掌,吕岩却满不在乎的地摆了摆手,叫他们都安静,“哎,我一把老骨头了,棋谱琴谱都看不清了。不过,我知道你们这堆人里有个最会弹的,让他来露一手,不然今晚不准回家。” “是二师兄。”谢云流听见上官博玉道。他性格沉默寡言,难得主动说句话,“我们一百周年校庆晚会的时候,二师兄上台弹过一首。” ……是么? 他听吕岩提起过,上官博玉跟他是同一所大学。谢云流不着边际地联想着,说不定,李忘生还教过上官博玉的专业课。 李忘生正坐在沙发上,慢条斯理地吃一只切开的藕粉玫瑰糕,刚要开口,口袋里的手机铃声便响了,他看了一眼屏幕,站起来,露出歉意的微笑,“不好意思,我先出去接一下电话。” 然而李忘生的这通电话,接了有一会,他还没有回来。于睿说,师父你可以再多弹几首嘛,等会师兄回来,你弹了几首,就罚他弹几首。琴声便重新响了起来,书房里依旧很热闹,谢云流却没什么话好说,事实上,他这一晚上都没讲多少话,他不是对吕岩有意见,不是对旁人有意见,他回归了,他跟所有人都和解了,已经无从谈起什么意见。他只是一个人呆惯了,无论怎样的热闹,似乎都离他很远很远。 兴许往后会慢慢好的,或者,再也好不了了。 和解真的会带来尴尬,他摇了摇手里空荡荡的杯子,“我去倒点水。” 说完,谢云流握住水杯,转身带上了书房的门,他身后的琴声骤然变低了,却仍然流转萦绕,似无休歇。 吕岩在琴声里,暗暗地叹了口听不见的气。 透明的温开水,缓缓地顺着壶嘴倾进杯里,渐渐倾满了,险些溢出来。谢云流拿起水杯,水到底还是漫出来了一些,贴着杯沿,流到了他的手上,湿漉漉的,很像眼泪。他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,他不渴,因此那口水便如鸡肋般的,寡淡无味地黏在他的口腔里,半晌才咽了下去。 他坐的位置,刚好靠着客厅的窗,夜色深深,月影婆娑,桂树的轮廓若隐若现,窗玻璃上反射着灯光,倒映出谢云流的脸,也倒映着李忘生立在桂树下的人影,他还在院子里,接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。 谢云流怔怔的看着玻璃,不自觉地看得入神,耳边蓦地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声,他如梦方醒,循声转过头一望。不知何时,那只小乌龟爬出了鱼缸,一只粗短的爪子攀在门槛上,小小的脑袋伸出了龟壳,努力地往前探着,眼看就要翻出门去。 “嗒。” 翻出去了。 小乌龟躺在地上,灯光照亮了它浅褐色的肚皮,花纹一圈一圈,四脚朝天。 “你也想出门看月亮?”谢云流忍俊不禁,他迟疑了一下,悄悄地掀开门帘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,一把逮住了爪子乱扑腾的乌龟。乌龟还在动来动去,绿豆似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,仿佛有点不服气,想要爬出谢云流的手心。 谢云流拢住了双手,夜风吹过树荫,刷、刷刷。 “嗯,我是要和他在一起的。” 夜风吹来的,还有李忘生的声音,很轻,轻到不可思议,但足够清晰,也许是因为夜过分的静,才能让每一个字,每一个音节,都听得无比真切分明。 乌龟优哉游哉地,爬出了谢云流的手心。 它已经看过了月亮,可是月亮真的很远,纵使爬上一千年、一万年,也不能钻进去,不如,还回到自己的小水缸里。 去年年底,他跟方乾碰了一次面。 方乾来参加一个商业性质的展会,他是凑巧穷游到了这儿。这是一座美丽的南方海滨城市,白沙细浪,鸥飞鹭翔,海钓非常出名,钓来的鱼可以直接送到游艇上,交给艇上的厨师现场炮制。如今大家天南海北,相聚不易,狠狠满足了钓瘾后,二人顺便约了个饭,酒过三巡,方乾道,“谢云流,你人可真难找啊,就说二月份吧,咱们学校百年校庆,都请不来你的大驾。” 谢云流一撇嘴,“这要怪你啊,谁让你不调一列劳斯莱斯车队来接我,车队一到位,我保证人也瞬间到位。” “行行行,都怪我。”方乾翻了个白眼,举起酒杯和谢云流碰了碰,又仰头一饮而尽,他有点醉了,嘴皮子又要欠了,跟谢云流说个没完没了,“连拓跋和陆危楼都来了……哦,我还看见那个当初你追得要死要活的前男友了。” 方乾虽然醉了,但还保留了一份为数不多的谨慎,格外识相地没对谢云流提起伏地魔的名字,“他好像跟他现任一块来的,不过我去年就听说了,李家好像有让他们俩订婚的打算……” 远处,雪白的海鸥群擦着碧蓝色的海岸线飞过,阳光洒满了看不到尽头的海面,金晃晃的,极其刺眼。 谢云流夹起一只生腌扇贝,一口用力咬下去,呛人的海腥味、冰冷而辛辣的调味汁,险些刺穿了他的舌头。 “你真八卦。”他语气平淡地打断了方乾的喋喋不休,然后,才将这只做得难以下咽的扇贝吞下了喉咙。 只是,听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