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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巷

    

后巷



    后巷不是一条巷子,后巷是很多巷子组成的一个地方,在这座城市的最南边。盛知微一年级放学第一次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数过,后巷有十条巷子,每天巷子大约有六七户人家,她家住在第十条巷子的第四户人家。

    她家只有三口人,她,爸爸和mama,奶奶去年去世了。这在后巷是很特别的存在,后巷的家庭大多都是大家庭,几世同堂住在一起。因为人少,她家显得更大,有几间闲置的房子,便都出租给了不同的人。对于小时候的盛知微来说,她家就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场。租客里有卖冰糖葫芦的,家里买了新鲜水果,她就捎上几个去卖冰糖葫芦的租客处请他给水果也裹上糖稀,她通常带好几个水果去最后只拿一个走。

    还有卖蒸糕的,卖蒸糕的阿姨给过她一份不用的蒸糕模具,她就拿了家里的面粉也来做蒸糕,她照着记忆中的场景把生面粉填进模具,刮掉多余的,再敲一敲,往桌上一扣。一阵风吹过来,她惊喜地瞪大眼睛一看——咳咳咳,呛了她一脸一嘴的面粉。奶奶一边笑她一边把洒在地上的干面粉捧起来,“浪费哦囡囡”。

    后来她就天天拿泥巴当蒸糕,泥巴加点水和成泥团,然后填进模具里,按一按,再朝地上一扣,一个“泥糕”就出来了,那段时间她家后院墙边摆了一排又一排的“泥糕”,她夜里做梦就梦见自己骑着三轮车在巷子里来来往往地卖糕。泥巴晒干后变得yingying的,一扔,摔到地上渣土飞溅,巷子里的男孩子就爱来偷她的泥糕当手榴弹玩,盛知微就会非常生气地追着他们满巷子跑,常常跑摔倒跌了一身灰。那些可恶的男孩子还编了顺口溜来笑话她:

    盛知微,捏泥巴,一捏捏了一大把。

    小短腿,扑个空,一摔摔个倒插葱。

    盛知微气呼呼地回家,看见后院一隅菜地里的朝天椒突然有了主意。

    第二天,这群男孩子又溜到盛知微家后院,看见一地的泥糕便呼朋唤友准备来个世纪大战,结果刚扔了没多久,就一个个甩着手大叫“哎呦哎呦”。

    盛知微站在小楼顶上吐着舌头,像只胜利的小孔雀:小偷小偷真羞!

    地上泥巴都偷。

    送你一个礼物,

    叫你再也不偷。

    哎呦哎呦!

    后巷的最西边则是一大片闲置的荒地,那时公共垃圾桶很少,众人便往后面的荒地扔垃圾,渐渐地,那就变成了一个垃圾场,里面有各种各样有用的、没用的垃圾。她很少去屋后,以前有孩子相约一起去垃圾场翻垃圾,他们说从那些被丢掉的包或衣服里,偶尔能翻出一角甚至五毛的硬币,盛知微从不去,她嫌不干净,也不缺那五毛的零花钱。

    盛知微的父母都做生意,早出晚归,有时候出去进货几天都不回来。以前有奶奶带,奶奶去世后,盛知微就没人管了,正好最近新搬来了一户人家,是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,女人很热心,说他家孩子的幼儿园就在盛知微小学隔壁,她可以一起把两个孩子接回来。

    放学其实无所谓,后巷有很多同龄的孩子,大部分都在城南的树人小学念书,每天早上,你就会看见一大帮孩子背着书包,风风火火地在旧巷里穿梭着,盛知微和一个叫做周沛的男孩子玩得最好,周沛和她一起出生在后巷,打小就玩在一起,她每天都会找周沛一起上学。

    盛知微撇撇嘴,拉了拉她妈的衣角,小声说:“我不想和她一起上学。”

    她妈瞪了她一眼,又和年轻的女人说:“谢谢你萧平,不过上学放学她和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走习惯了,不用麻烦,就是夜里我们不在的时候,还麻烦多照顾一下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一群孩子跑了进来。

    “微微你快点,就差你了。”为首一个高个子男孩喊道。

    “来了来了!”盛知微挣脱开她妈的手,一溜烟跑了。

    “这孩子。”萧平望了眼热闹的孩子,突然想到了关在屋里画画的萧承译。

    正想着把萧承译叫出来和大家一起玩的时候,一个男人走了进来。

    后巷是个很大也很小的地方,它像是一个城市里的村庄,邻里邻外大都认识,看见陌生的人来了总会多看几眼。

    “萧平。”男人文质彬彬的样子,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睛。

    原来认识萧平,是孩子他爸?不过从这母子两搬进来,到现在一个星期了,也没见过孩子爸,盛知微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。

    萧平慌张了下,和盛知微她妈说了再见,就急忙拉着男人进了屋。

    后巷有很多孩子,房主家的,租户家的、但人一多就会自动分成几个小团体,以周沛为首的一群孩子,主要都是住在前后两条巷子的同龄人。

    周沛和盛知微都是八岁,其他人也差不多。

    周沛瘦瘦高高,穿着衬衫牛仔裤小皮鞋,对比其他孩子的体恤拖鞋,他显得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。他不是小霸王型的孩子,但在人群中他自动成为指挥者,孩子们都听他的。

    他略略地看了看面前的人,便开始指挥:“你两当花轿,你们当客人,微微当新娘,我来当新郎。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你又是新郎?”人群里一个瘦瘦黑黑的小男孩不满地问。他叫窦新,他父母外出打工,奶奶带着孙子租住在盛知微家隔壁。

    从幼儿园起,周沛就是班长、升旗手、值日生、路队长……这个问题很可笑,周沛理所当然地说,“新郎只有我能当。”

    其他孩子也附和着,“对呀对呀,一直都是周沛当的。”

    “哪有你这么黑的新郎,关了灯都找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!”几个孩子笑作一团。

    “你才是掉进面缸里都找不到!”窦新气不过,涨红着一张脸走了。

    游戏依旧继续着,“那谁来当花童啊?”盛知微问。

    她家最近刚接了有线电视,从原先仅有的几个台到一下可以收到好多台,电视上的童话故事里,美貌的公主穿着洁白婚纱,缓步走向在尽头等候的王子,身后有一个穿西装打领结的小花童。

    盛知微仰头环视着院子,突然,“哎小孩!”热闹的院子角落,有一把竹编的小椅子,一个穿着小西装打着红领结的小孩正窝在椅子里面。

    他叫萧承译。

    今天是他的生日。mama给他穿了非常帅气的衣服,mama说这叫西装,穿了西装的男孩子就会变得特别帅。

    他不懂,不喜欢,但他还是选择听mama的话。

    他很开心,mama带他去了饭店,饭店有好吃的菜,还有许久不见的爸爸。

    他吃了很多,回家后,mama让他出来坐在这里晒太阳,她则关了门,和爸爸进屋去了。

    屋里又传来熟悉的吵闹的声音,隔着门听不清楚,萧承译皱着眉,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冷漠。

    午后的太阳照得他眯起眼来,新搬的家好陌生。

    就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时,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。

    “嗨!你好!”

    他仰起头,看见的是灿烂的一张笑脸,明亮的像是盛开的向日葵。

    “你好,我叫盛知微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屋里还在吵闹,好像又砸了什么东西,隔着堵墙,“乓”的声音依旧很清晰,但他面前这个叫做盛知微的女孩仍然眉目舒展,眼含笑意地等待他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叫萧承译,今年5岁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就看见面前的人笑着回头和她的好朋友说“他好可爱哦”。

    从来到城里幼儿园上学的第一天,班上的老师就让他自我介绍,他说了名字后就站在那,面前坐着一排排孩子,有的望着他,有的在交头接耳。老师告诉他,你还要介绍你是男生还是女生,几岁了,你喜欢什么。

    乡下没有幼儿园,只有学前班,班上的孩子早在没上学之前就已经是打打闹闹的关系,连老师都是邻村的,他们不会自我介绍,也不需要。

    全班孩子都是5岁或6岁,男生女生一眼就看出。自我介绍有什么用?

    盛知微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他:“我今年8岁了,我们在玩结婚游戏,你愿意加入一起玩吗?”

    在幼儿园,萧承译按照老师说的做了自我介绍,结束后,老师告诉他,你还要鞠躬再说一句“谢谢大家”,一系列做完,漫长的自我介绍才算结束。萧承译僵硬地弯腰鞠躬,抬起头发现没有人在看他。

    第一天结束回家mama问他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,他说,不知道。

    但在此刻,看着眼前的人,他突然知道了年龄的作用、知道了“你好”“谢谢”这样的词语、鞠躬握手此类的手势,原来带给人这样的感受,知道了说完自我介绍会有人开心地说你可爱。

    他望着面前这个比他大3岁的女生伸出的手,没有犹豫地,把自己的手,放了上去。

    很久以后,萧承译想起这一幕,觉得似乎一切都冥冥注定。盛知微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,即使那一天他拒绝了,也总会有一天,他会不顾一切握住她伸向他的手。

    “那现在人齐了吧。”周沛又点了点人,说:“开始开始。”

    两个胖胖的小男孩交握手腕,盛知微跨坐在手腕编织成的花轿上,摇摇晃晃走向她的新郎。身旁是欢呼鼓掌的人群,萧承译则尽心尽力地撒好每一片从地上捡来的花瓣。

    走到尽头后,新郎扶着她下了花轿,然后牵着她的手,走到结满果实的桃树下,掀起她做工拙劣的头纱,在她的额头上,轻轻留下他的口水。

    萧承译站在盛知微身后,仰起脸,看见的只是洁白的纱裙以及绿叶遮掩间,满树青红相间的桃子。

    “译译!”萧承译突然听见有人呼喊他,便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这时一阵风刮了过来。风吹起地上的花瓣,吹起身前新娘洁白的纱裙。细密的网纱蒙住了他的眼睛,他看到的,只是白色世界里混沌不清的一片。

    风走后,视线空空荡荡,他看见mama扶住门框。后来萧承译才知道,那是关于爸爸的最后一眼。

    多年以后,他回想起这一天,记忆中停留的,只有荒芜的一片白色。他有时会感谢这一片白色,它遮挡住了那必定会成为梦魇的一瞬,以免这么多年来他不断堕入回忆的深渊。有时他也会可笑这命运的捉弄,过早地预言了往后与众人交缠的命运。

    命运的齿轮,在这一刻,开始嘎嘎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