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架秋千登天揽月

    

架秋千登天揽月



    一晃几日又过,话说这天,凤仁早起,见衾中佳人酣睡,不忍搅扰,出外屋轻手脚穿戴起往衙门拜牌大发放去了,林小姐直睡过饭时才起,胧着眼接茶饮了一口,旁边明秋端过小铜盂来,略漱了漱就掩帕吐了,翠雪又端上茶,方是吃的,一时盥沐毕,命丫头推启窗寮,高挂湘帘,凭步小楼临窗梳妆,二婢围侍两旁捧镜掇水,小姐正描眉间,不意抬头,但见着帘外:暮春烟柳,迟日飞花,青草漫合,淑气催发,云韶惊翎,堪啼护花,正正最是催肝断肠时节,不由心生三分闺思,几种绮念,流转眉间心头,欲语道来,掩面还休,化作长叹一声:“怕莺花笑人春情羞。”

    似这般满怀绮思丽想,半晌方梳妆穿戴毕,因错了饭时,厨下从新整治菜饭送来,春芳揭开头个屉盒,见是一盏冬瓜燕窝,先捡了放在小姐跟前,林小姐尝了一调羹,才道:“我早说燕窝这样做才好,清清的,比调蜂蜜,鸡汤的强。”翠雪笑道:“菩萨乖乖,不是跟了小姐,这些个神仙吃食我们一辈子哪见得着。”春芳道:“可说是你们来晚了,没见着在家时太太疼小姐,管消什么珍奇爱物,全与我们尽着法儿调弄,如今倒不比原先自在,要些儿新样,灶上每推三阻四——”边朝北一努嘴,冷笑道:“原来是个缺口的镊子-一毛不拔,恨不针鼻削铁,一个田螺镬汤,好生小相,多早晚咱自个儿开了灶,行动也仗义,小姐姑爷也顺当吃些好东西,省的巴巴讨来气受。”林小姐听如此说,想必又是斗了闲气,虽无道理却也可笑,于是放下调羹笑嗔道:“从前怎不见你这样讲究了,锣不锣鼓不鼓当我好通啰嗦,谁问你来,可知灶上都是上房家里人,你合她们说话自当小心,不然生了口角,我也保不得你,咱们就这样清清静静好好的过,到时候自有你的结果。”

    春芳低头称是,不敢再逞口舌,转向盒中又捧出一碗奶子糖粳粥,一碗鸡汤银粉羹,一盘松菌煨鸽蛋,一碟三鲜绉纱汤包,一瓯春笋火腿汤,四色小馒头,一碟子醋合马兰头拌笋丝,并白云片、雪花糕、杏酪、金团四样精巧小菜,末了是红菱和枇杷两种鲜果,一样样布在桌上,林小姐只喝了半盏燕窝,搛了几筷子笋,吃了两口粥就罢了,吩咐众人拣收出去,又漱口盥手。

    这时见明秋走来,说:“大爷命人在楼后扎的秋千架子得了,本是预备过几日清明给小姐消困的,现下丫头们都围着好玩,小姐可是去瞧瞧。”林小姐甫用过早饭正无聊赖,闻此玩性也至,便笑道:“正是要去呢,你们也一并来松快松快,人多说笑才热闹,可巧我娘家前日送了几篓子樱桃琵琶来,叫你春芳jiejie再添些果子酒,咱们吃着乐一回,好不好?”众丫头正是调皮贪玩的年纪,听了都高兴,一哄应了,当下叽叽喳喳簇拥着小姐往花园来,打远则见那秋千高高的架在垂荫柳树下,既遮凉,掩着树影又有趣,只是畏高心怯,眼望着迟迟不前,翠雪便自告先上去打了一回,明秋又打,林小姐还待观瞧,一边春芳早笑推了上去,教小姐大胆莫怕,将双手挽定两边彩索,落坐在画板上,自家在身后轻轻相送,一时只见:

    罗带翩翩,翠袖揎揎,疑是仙子坠云轩。玉腕高挽鸣金钏,云髻难堆柳叶偏。

    风裹香肌,彩练高悬,柳花飞在秋千前。入眼桃绯深浅色,天正纸鸢一丝悬。

    看的两旁众人直拍手笑,林小姐乘兴顽了会子,力疲方止,春芳见小姐高兴,又道:“小姐且歇会子,我打个立秋千你看。”众人都叫“快去”,春芳笑嘻嘻学做唱喏,一跳脚上秋千,把手挽了彩索,蹬的画板实实的,一屈膝弯,凑力朝前,往来三四回就将秋千飞了半空,身子好似弓胎屈松,直见越打越高,几与柳稍一平,向上隐在绿荫中不见,随又倏的飞将下来,掠的众人身畔一阵惊风,端地惊险,偌个闪快!引动里外小丫头子纷纷来瞧,有的拍手叫彩,有的瞠目结舌,登时热闹不住,林小姐见打的愈发高了,恐怕万一摔伤着,忙挥手叫下来,春芳正立在高处,瞧下见人人都望她,或指或舞,或惊或呆,心中得意非常,更加要一逞所能,足下力蹬,又打够了多少来回,方欲止歇时,不合迎面兜来一股怪风,呼喇喇吹得柳丝乱拂,痛缠面上,春芳荡在半高处,裙子叫吹的齐腰掀起,露出底下红绿里衣,心中慌乱,忙一手挽着索儿,一手向下去掩,谁料脚下才一动,登时就滑脱下来,只听“啊”的一声叫,凌空飞出五六丈远,“扑咚”甩落在花池子边上,手脚都向上撅折了,眼睛抽的只剩下白,口中哇哇呕出鲜血来,胸膛咕咕乱响,只干搐气。

    众人也唬慌了,静了三五息方才回神,一窝蜂聚上去,中间圈着哭哭啼啼,七嘴八舌不知怎么处,可巧玉淑使巧霞过来请林小姐上房吃饭,见之也是大惊,亏得巧霞年岁大些,经事多,想了想就先请脚快丫头子后边禀知奶奶,一面熬葱豉汤灌她,眼见着春芳面皮愈发黄蜡下去,急向小姐道:“瞧她跌得这样,不是小事,二娘且随我上房去亲与太太说,求太太请太医她看,或可有治。”

    路上就见林小姐头脑昏昏,前头巧霞拉着手走,后面缀着明秋,一路抽抽咽咽,好歹到了上房时,玉淑正端坐炕上与对面妇人说话,见林小姐来了,又唬的失了颜色,笑道:“瞧把二娘吓得这样,不过丫头顽皮跌个跤,我已叫人接钱婆子家来,开剂汤药,灸几醮便医好了,咱们家向来疼惜家人,由着她修养十天半月,到时我再与她一件好衣裳穿。”

    林小姐面上泪痕尤在,听了只呆呆地,屋中那妇人便接话道:“贵府上真乃情重,有的那千贯万贯的官宦人家,待下面人也决计不肯多花费一毫一分,更休论寻医问药,这丫头进了你家也是该她有福,等知道了恨不得立马爬起来给大奶奶磕头呢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婢子又端上茶来,巧云过去给主客重换杯盏,那妇人便双眼溜溜的打量林小姐,忽噗嗤儿一笑,说道:“林大meimei,只顾哭的头也晕了,眼也花了,你且看看我是谁?”辰星随这一唤抬头望去,见那妇人容长脸,薄嘴唇,形容甚是眼熟,再一细看,脱口而出:“你不是张家二jiejie么。”

    看官听说:原来这张文娘自从死了汉子,愈发没顾忌,家中窝藏大小秃驴日夜取乐,后来慧空手腕子上吃刘士远拼死咬的一口伤灶累日不消,又淘渌了身子,终是发起热毒来,卧床不起,只剩个智明难填欲壑,于是一来二去便又与来家瞧病的魏先生做到一头。

    那魏先生双名大绝,乃是太医出身的破落户,领后插杆幡儿成日沿大街口看诊,也不知他医死多少人。这回进刘家诊病,早闻听刘大奶奶偷和尚之事,心已痒痒,一见果然模样俏丽,举止风sao,先自酥了一半,文娘窃观他虽穿戴寒俭,胜在人物长健,言语恭谦,也芳心暗嚣,这样两相里合意,当日勾搭上手,大绝自是乐无可支,从她处得了不少银角子儿,香囊带儿,旧衣衫儿,全都穿戴挂在身上,自此也不去街面开诊,白日只在茶局、酒楼、行院内学人家子弟风流样儿,打把川扇,扬着脸招摇,常言道:狗肚藏不得二两油,但逢着人,不待问,就口若悬河,将些腌臜事体滔滔道来,三分也要夸耀成十分香艳,市井中这事传的最快,又是刘家的事,隔日就有闲人说去,刘家原有三两个贫族兄,一众穷族侄,不待刘士远病死,就视他家财为囊中之物,奈何中间吃了潘大爷一番敲打不敢妄动,好容易得此天赐良机,不生事端又待怎地,于是背地里暗暗跟定大绝,只待他成jian再拿住了送官,单说这日,盯梢那人看见魏大绝自后门摸进刘家,忙回去报信,不消盏茶时候,一众刘家族亲约有十几人就把前后门围个水泄不通,只说要捉拿jian夫yin妇儿,不许yin妇伤天害理,于是没头脑叮了当当砸门,隔院墙噼里啪啦往里扔石子瓦片,如冰雹飞蝗相似,吓的文娘二人软了手脚,帐中忙穿衣套裤不迭,欲往后门遁逃,那还出得去?只好紧闭宅门,坚守不出,好在门庭厚重,一时也打不破,反是众人喊骂半日无水米打牙,先自疲了,至月影儿上来,再耗不住,只得惺惺散了。

    往后日日上门叫骂,文娘闭门不出,街坊只看笑话,如此又熬了四五日,终于渐渐来的人少了,这才趁夜将大绝送出,又连夜打点了一千两银子,共二十个大元宝,二十匹妆花织金缎子,一副二十九件赤金宝石头面,六锭金镯儿,拿紫檀箱儿装定,第二日一早悄悄的乘车往潘家来拜见大奶奶。

    见了只说刘家恶亲欺辱她孤儿寡母,上门打骂,强占家业,已是没了活路,只求玉淑往潘大爷处美言几句,说着递上贴儿,婉香揭开箱盖儿,玉淑拿眼一一扫过,不说收也不收,只点点头,半晌才道:“这些东西也算不得什么…”话音未落,文娘已“噗通”跪在地下,流下两行泪来,满口求告,说家中还有六对上好东珠,自己寡居之人不配戴,大奶奶这样富贵双全的才该戴,玉淑这才一把拉起,微微笑道:“张家妹子休做这样,咱两家从来厚密,你家出了这样大事,我竟不知,非是做jiejie的大意,实乃近来家中办酒,大小事体样样离不得我,正忙个发昏当头,新添的这房小妾又是个不省心的,每日挑衣捡食,恃骄厥性儿,偏你姐夫疼她,一个不好,就弄到跟前来,恨不我死了,把她立起来,如今他前面哪有我说话的份,听闻你与那林氏也是旧识的,不若请出来你同她说罢。”

    文娘听她话里有话,忙道:“jiejie切莫如此,meimei眼睛里从来只认jiejie一个,凭她怎地兴风作浪,还蹦的过菩萨五指山去,横竖爷们一时新奇的玩意儿罢了,值得jiejie说这样话!要说认得她,也是当年妹子在家做女儿时,娘家在东街住,不合与林员外家做过几载邻居,街坊都知他夫妻俩把个独生女儿纵的了不得,我眼里看不上那造作,就没甚么相交。”

    玉淑道:“正是了,当初定下他家我就不愿意,倒不是门第儿高低,单这女孩儿的名声就不清白,说是做姑娘时与人yin奔,后来不知怎地又找回了来,我一个妇人成日在深宅都听得这些,偏你姐夫铁了心吃秤砣不闻不问,正好你来了,又是知根底的,索性儿有甚么旁人不便说的也都说来,我这里有了计较,再往你姐夫那里说时也有分寸。”

    文娘心中一喜,忙将些话儿说来,牵扯自家的往事自是摘个干净,谄笑道:“若是这事我也有闻,其中确有些外人不知的缘由,倒算不得yin奔,似是叫家中一个婢子拐了出去,那林员外与姐夫有些相交,就将案子投了他门下,拙夫在世时候也曾帮衬寻人,故知道些儿末节,后面就听说府中连斩了两个拐子,妹子私下揣摩着,许是人叫姐夫在外寻得了,不知甚么缘故没送回家来,那时就有了牵扯也说不的。”

    玉淑点点头道:“似是有理,这么说来倒也不怪了,再有一桩,二弟在时可与你提过我家甚么庄子么?”文娘只说未曾,见玉淑色有不豫,心道:我虽做局把林姐儿凑与我家那死鬼成事,谁知有朝一日却成了她家的人,现在若说了不是当面打脸她男人做了王八?只怕这酸脸虔婆又要与我合气,此事断不可说,左右她只要整治小妾,我不如照猫画虎编些儿故事儿,哄得这婆子高兴与我消灾方是正事。”

    于是又指天划地说些闺门艳趣,全按在林小姐身上,玉淑果然听的入神,不时咋舌哼叹,时而掩口哂笑,直说了一个多时辰,文娘口干舌燥,玉淑才笑道:“真个巧嘴,我就爱相与meimei这样伶俐人品,你的事不打紧,等你姐夫来家,我和他说就是了,往后再有甚么委屈,只管说与我,便是无事也当多走动,难得咱姐妹处得到一块。”

    文娘心中冷笑,暗骂道:“贼虔婆还想听书,你拿奶奶当女先儿取乐”,面上千谢万谢不迭,玉淑转道:“虽然这样,你与林氏好歹有几分旧日情分,如今都在家里,按礼该叫来见上一见,叙叙旧情也好的。”文娘忙婉谢不迭,玉淑咳嗽一声,当下进来两个mama子将箱笼抬收进房中,又使巧霞去叫林小姐,才有了屋中这一会。

    玉淑见林小姐与文娘言谈熟稔,的确旧识不假,方是放心,文娘见了林小姐难免心虚,只好干笑着问些家常,林小姐心中记挂春芳重伤,哪里有心闲谈,当下房中三人各存心思,同用过午饭终于散了,各自长吁一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