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:噬心草
“这是什么茶叶,好腥。”旻宁撇撇嘴,把捏起片刻的茶梗扔回盒里,抽出小手帕细细擦着手指尖。不消他凑近鼻尖闻,这扑面而来的腥草味都快掀了天灵盖了。 “南边儿送的,嗐,不供宫里,哥肯定没喝过。”禧恩倒是撩了一大把,送到跟前猛吸一口,说,“哥莫小看了这茶,传说可玄乎着呢!” 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小阿哥一听就来了精神头,“什么传说什么传说”,旻宁忍着腥味靠的更近些,见禧恩一脸卖弄玄虚,更是急得抓着他的胳膊就开始晃,“哎呀你说呀快说呀!” “好好好我说,我说!”禧恩拗他不过,双手合十耸着肩求饶不迭。 “传说这茶叶啊,在上古的时候,是用巫师的心头血浇灌的。”旻宁听的专心致志。 “而且巫师下了一个非常恶毒的诅咒。”禧恩说的眉飞色舞。 “诅咒?”旻宁皱起眉头,什么乱七八糟的。 “对,诅咒。”禧恩端起茶杯,来了一口碧螺春,润润嗓子又继续说: “当喝下这茶的人爱上一个人却求而不得的时候,他的心头rou就会被这茶水一口一口吞噬掉。” 那岂不是活活疼死啊? 旻宁抛出一个嫌弃的表情。 怪力乱神,荒唐至极。 “所以这茶叶啊,就叫做……”禧恩蘸了些水,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写着:“噬、心、草。” 旻宁满脸写着“就这?”禧恩觉得挺稀罕,这堂哥居然无动于衷,还以为他在阿哥所住了那么多年从没听过这等刺激的传说呢,面子上一时下不来。 于是喊下人来,吩咐把这茶给煮了。旻宁觉得无聊,作势要离开茶桌,禧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,“哎哥,你不是怕了吧?不敢喝啊?” 正是好勇斗狠的年纪,旻宁一听就上了头,“你说谁不敢?谁不敢!” “说你!”禧恩也毫不退让,掐着腰吹他刚长出来几根的胡子。 下人笑着把杯盏摆好,恭敬地说“二位爷请用茶”,兄弟俩这才消停些,安安静静坐了回去。 太腥了。旻宁忍着干呕咽了几口,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喜欢,顿时感慨幸亏自己生在了皇家,贡品都是世间最好,用不着去喝这种低劣的东西。 “这屋里是有马驹儿撒尿了不成?怎么sao成这样?” 还没见人,诺敏的声音就大老远传来了。旻宁眉头皱得更深,说的什么话,哪里有半点皇家风范。想发作,却又不敢说,只能绷着脸。 诺敏捂着鼻子,看见禧恩捧着茶,一瞬间以为哥俩在对着喝马尿。噗嗤一声被自个儿这想法笑出花儿来,倒是坐着的面面相觑,一头雾水。 见没人捧哏,诺敏只能挺了挺胸膛,把手背在身后,蔑着眼盯着旻宁,旻宁下意识的挪开。 又是这样,永远是这样,诺敏心里恨恨的想。我堂堂嘉王爷四阿哥,阿玛的掌上明珠,所有人都喜欢我,就你连个正眼都不给,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。 禧恩放下杯盏,转过身去拍了拍旻宁的肩膀,旻宁略微点点头回复。 “时候不早了宁哥儿,咱俩该去猎场了。” “嗯,好,走吧。” 旻宁也放下手里腥臊的茶,起身跟在禧恩后面,紧挨着出了门。 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同诺敏说一句话。 啪——! 印着连理枝的瓷杯哗啦摔了一地,脆声刺耳,茶水翻滚。跟班全是一惊,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没有一个敢去收拾。 诺敏抽回马鞭,缠了几圈,一把扔在了还在四处漫延的水泽上。 一场秋雨一场寒。 昨日还能在猎场挥汗如雨的艳阳天,今天就成了乌云鸦鸦、冷风呼啸的深秋了。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院子为了救火蓄水的铜缸上,一声一声如同不间断敲击着金钟。旻宁皱着眉睁开眼,掏出皇玛法赐的洋表瞧了瞧,才寅时。 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薄被有些冷,旻宁再也睡不着了。 摸着黑爬起来,点上一只蜡烛,开始温习昨日的功课。 “君子务本,本立道而生。孝悌也者,其人之本与。” “事父母,几谏,谏志不从,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。” “父母之年,不可不知也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” 旻宁读得认真,没听见并不大的脚步声传来。 “二阿哥?” “嗯?”旻宁回应一声,见是从小照顾自己的嬷嬷点着灯来了,想是快要卯时,该洗漱了去学堂了吧。 “哎呦我的阿哥耶,怎么这么早就起来还穿的这么薄。”嬷嬷一边柔声斥着,一边把新做好的绵披风给旻宁身上裹。旻宁讪讪的笑着,“让嬷嬷担心了。” “今天下这么大雨,要不就别去上书房了吧?”嬷嬷一边给旻宁掖好一边唠叨,“最近去的阿哥是越来越少了,今儿又这么冷,要是再给阿哥冻坏了可如何是好啊。” 旻宁放下书,“快到卯时了么?” “快了。” “那更衣吧。”说着不顾嬷嬷做难的表情,开始剥下这暖和的披风。 唉。嬷嬷一边叹气一边招呼外面端着脸盆的宫女,七手八脚的开始给旻宁换衣服。 一碗莲花羹入胃,才觉得暖和些了。外面的雨怒吼个不停,临出门,嬷嬷又拿起一件防水的披风给他裹了个遍。 如她所料,上书房一个阿哥也没有,先生惯用的笔墨已经磨好了,灯也亮着。旻宁拿出包得很好的《论语》,又朗声念了起来。 倾盆大雨盖过了少年清脆的读书声。旻宁并不怕打雷与闪电,依旧专心致志的读着。 直到外面一阵sao动,沉重且匆忙的脚步声踏进了这间学堂。 “真是荒唐!” 旻宁一看,赶忙放下书小跑着跪在那人脚下:“给皇玛法请安,皇玛法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“好宁儿,起来吧,就你一个吗?” 乾隆总是对这个孙儿有着海一样宽广不尽的柔情。 “谢皇玛法。”旻宁站起来,给一旁退一步,说“孙儿到的时候,这里的灯亮着,先生的磨也磨好了,想是已经来了。” 乾隆一步一步走进屋,朝桌上扫了一圈,只有旻宁的桌子上有些水痕,剩下的都是干的。 “来人!”老人家终是忍不住发起怒来:“去把这群兔崽子给朕揪起来!” 旻宁站在角落里,大气不敢出。他的爷爷并没有罚他的站,只是这种情况下……旻宁着实不敢好好坐着。 只见呼呼啦啦跪了一整个屋子的阿哥,而他的皇玛法,正拿着一把戒尺,纡尊降贵,亲自打阿哥们的手板。 扭曲的小脸儿,此起彼伏的抽泣,旻宁泡在这样的氛围里,没有看笑话的轻蔑,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悸。 阿玛,跟皇玛法,真像…… 乾隆回了养心殿,气还没有消。和珅听说主子在上书房罚了小皇子们,赶忙从军机处跑了单。 “主子消消气,小孩子嘛,调教调教总会学好的。”此刻,那双饱满而白净的手不断在乾隆的肩头揉捏捶拿,佳人在侧,言笑晏晏,老爷子的心情又逐渐好了起来。 唉—— 乾隆深深吐出口气,拉住那双手,缓缓拍着。“朕也知道不该跟孩子生气,可是你看,你看他们!唉……” 和珅呵呵的笑了,“小阿哥们个个随了主子的聪明与智慧,这次又有主子亲自的教诲,肯定会痛定思痛,努力奋进的,主子就安心看吧!”说着回握住帝王那结着弓茧的手,一下接一下的左右摇晃。 乾隆眯着眼睛,缓缓点了点头,笑意盈盈。和珅抽了手,给他沏了一杯热茶,端着一口口喂下。 有些滴在胡子上,乾隆从和珅袖口抽了他的手绢,一点点擦着。末了,喃喃说道,“只是宁儿这个孩子,真的不错。” “儿臣谢皇阿玛恩典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颙琰接过圣旨,肃穆的表情看不穿内心的悲喜。他的皇阿玛赐了他京城地段最好的府邸,做嘉亲王府,意味着自己在兄弟们间的威望更高了些。只是……颙琰找不出缘由。看着身边刚及自己腰高的诺敏,手心还肿着,刚上了药,包得像个粽子,就想起自己另一个幸免于罚的儿子。 又看了看手里的圣旨,黑龙潭一样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晦暗不清。 旻宁刚从校场回来,就看见撷芳殿里进进出出都是做工的下人,搬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箱子,里面净是阿玛从不舍得离身的字画。 “这、这是……?”旻宁抓了一下掌事姑姑的衣角,指着那些宝箱问。 “哦,二阿哥,好消息呀,嘉王爷有自己的府邸啦,我们以后要去宫外面住啦!” “真的吗?”旻宁泛红的小脸儿立刻喜笑颜开,禧恩给他说过很多宫外好玩的事,旻宁早就想能跟禧恩一起在民间好好游玩一番,去吃三花团子、四喜丸子、片儿汤和rou夹馍,这下真的可以实现了吗?旻宁笑的合不拢嘴,但是不及片刻,又想起皇玛法来,如果出宫去住了,岂不是不能日日给皇玛法请安了? 旻宁想起自己和蔼的爷爷,每次去请安,都会放下手里的事,拉着自己一遍一遍的亲吻,眼睛里满满当当都是旻宁的倒影,还会不停的喂旻宁吃好吃的,每次都不让旻宁空手而归——虽然那些赏赐多半都被诺敏抢了去。旻宁并不在意赏赐,自己是哥哥,诺敏是弟弟,都是阿玛的儿子,自己的也是诺敏的。旻宁更在意皇玛法对自己的疼爱……旻宁舍不得皇玛法。 想着想着,看见阿玛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过来了,赶忙上前给阿玛请安。 颙琰亲自去谢恩,刚从养心殿回来,就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人,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,定定的站在那里,连叫旻宁起来都忘了。 “颙琰,这两天,你就收拾收拾去王府吧,朕挑了最好的宅子给你。” “旻宁就不要跟着去了,他身子弱,宫外的东西怎么吃得惯。” “朕会派人好好照顾他的,你放心吧。” “阿玛?阿玛?” 颙琰回过神来,低头看见小小的孩子跪在地上,怯生生摇着自己的袍角。 “起来吧,”颙琰冷冷的说:“旻宁你留下,你皇玛法舍不得你。” 旻宁愣住了,久久不能消化阿玛的话,直到颙琰大步流星向屋里走去,旻宁才被嬷嬷搂着腰从地上拽起来。 颙琰走的那天没有下雨,天很阴沉。诺敏临出门嫌旻宁挡路,一把推他个趔趄,跌坐在椅子上,便头也不回的进了轿子。 旻宁站在宫门口,望着墙头马上颙琰魁梧的背影,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点点消失在红墙绿瓦的尽头。 偌大的宫殿,一下冷清了许多,只有落叶被扫把撮起的莎莎声。嬷嬷站在旻宁背后,抱着大衣,不敢打扰。不久前还人来人去的家,刹时门可罗雀。 “阿玛……” 旻宁朝巷子深处追去,却已无阿玛的任何踪影,只有像塑像一般杵着的侍卫,和光秃秃、孤零零的影壁。 阿玛——!阿玛——!! 旻宁不停的喊他,不停的喊,却只有空荡荡的回音和萧瑟的秋风。 心口……心口好疼。 像千万只蜘蛛不停的啃咬,毫不间断地吐出毒液,一口一口把旻宁的心咬得千疮百孔。 “阿玛……” “你就这样撇下我走了?” 旻宁踉踉跄跄,跌坐在门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