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南参】再见

    1.

    “南河!”

    参宿睁开眼,出了一身冷汗,她发现自己又梦见几年前的事情了。她这几年经常这样,自从被南河从海里救起,她梦里的主角便换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床头亮着暗暗的灯,《深海大饭店》摆放在床头柜上,被仔细包了书皮。虽然因为长年翻阅而显得厚了一层,但足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爱惜。

    参宿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,每天一睁眼,那些压抑的情感就会像潮水般包裹住她,想拉着她回到那个熟悉的深海。

    这几日,参宿发现自己会看见一些熟悉的东西。

    色彩的粒子从不同的地方来到参宿的世界,或许是墙壁的裂缝里,或许是黑板的角落,又或者,出现在了此刻参宿的草稿本上。同桌见参宿一直在发呆,便询问她怎么了。

    “什么?我没事呀,刚才只是在想一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应付好同桌之后,参宿又表现得一切如常,似乎那些粒子已经从她的世界消失。

    但是参宿清楚的知道,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,不仅仅是灰暗的现实世界被丢进了大染缸,她甚至能看见一个高瘦的影子时常出现在她附近。她不敢去想,每每注意到,只是攥紧手快步离开。

    直到这一天,参宿如往常一样和家人围坐在餐桌旁,维持着虚假的表象。

    “南河?”

    砰!碗筷相碰的剧烈响声让参宿瑟缩了一下,她抬起头,为什么爸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呢?阿姨也是,参宿看不懂她眼里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你在胡说什么?”

    这几年弟弟长大了些,参宿在家里的地位愈发边缘化,再加上参宿的病,他们甚至做不到像之前那样,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层薄冰,一碰就碎。

    “爸爸,我看见南河了,他就在这儿……”参宿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,但她明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南河,就站在餐桌的对面,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,等参宿回到房间的时候,她才听见从门外传来的嬉闹声。

    参宿打开灯,几乎被吓了一跳。她不敢冒然上前,只是用气音小声地喊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南河?南河?是你吗?”

    可是任凭参宿呼唤了许久,南河也只是坐在她的床边没有反应,脸上也没有表情,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。

    “南河你说句话呀,你这样我好不习惯……”

    参宿习惯了南河闹腾的样子,这么安静的南河只让她觉得陌生。她走到南河身边想要拽拽他的袖子,手掌却穿过对方的身体,南河的身影消散在空气中,带起一小片彩色的微粒,参宿却没收住力道,直愣愣地倒在床上。

    是幻觉啊。参宿把自己埋进被子里,感觉眼睛有些干涩。

    2.

    参宿逐渐习惯了南河出现在她身边的任何地方,她有时也会对他笑笑。这并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,她这样想着。

    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某节体育课上。参宿不小心在运动的过程中擦伤了膝盖,被送到医务室处理伤口。

    “哎,你这小孩,怎么搞的,把自己弄受伤了?”南河单手叉着腰看向参宿的膝盖,“我当年上体育课,那可是……”

    南河半晌没听见回应,一看参宿,对方却已经哭开了。

    “你别哭啊,有这么疼吗,这样,我给你讲一笑话……”

    参宿又听见了熟悉闹腾的声音,怎么也止不住眼泪,她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南河,生怕对方又突然消失。

    和记忆中的一样,南河的笑话没讲完先把自己逗笑了,参宿也被对方夸张的表情和动作逗乐,又哭又笑的,顺带连心里的烦闷也消解不少。

    膝盖上被处理过的伤本来还在火辣辣地疼,却不知不觉在南河的插科打诨中渐渐止住了血。当参宿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时,她发现自己又看不见南河了。

    “南河?”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医务室里,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参宿看见的南河又开始不说话了,只是木然地或站或坐在某个地方。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参宿一个人走在路上,到处都可以看见南河的影子。那是幻觉,她这样告诉自己,一不留神和迎面而来的行人磕碰了下。

    连忙和对方道歉,参宿在对方的瞪视中赶忙离开,低头发现自己膝盖上刚结的痂又被蹭开了些,红色的液体晕染了一圈,有点疼。

    “你这小孩怎么老是惨兮兮的。”

    参宿猛地抬头,昏暗的灯火明明灭灭,正好泼洒在南河的脑袋后面,给他的头发镀了一层暖光。

    参宿好像知道了什么。

    3.

    参宿的家人并没有注意到她身上深深浅浅的擦伤,她也总是把它们藏在衣服里。或许是看见了也不在意,这个年纪的孩子嘛,磕磕碰碰也很正常。

    “哇——”这是弟弟跌倒了在哭。

    那对夫妻连忙上前去安抚,几乎把他全身上下看了个遍,发现没有一丝伤口才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“不哭不哭,你这孩子,下回小心一点。”

    用并不厚实的木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,参宿把自己包裹在小小房间的温暖黑暗中,她的房间已经完全变成彩色了,这些流动的、会发光的微粒像是有着生命,参宿很喜欢它们。

    “刚上初中就这么多作业?”南河拿着参宿的数学作业本翻来覆去地看,一度怀疑这是不是初中的题目,“我记得当年我没学得这么难啊,还是说现在教育改革了?”

    参宿在作业本上唰唰写着字,也没嫌南河吵,反而心中雀跃了不少,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当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南河在絮絮叨叨。偶尔,参宿也会拿起草稿本给南河展示上面的涂鸦,那些都是她从绘本上临摹的。

    “不错,有我的风范!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天赋,哎,要不我来教你画画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老金,参宿她……”

    房间的隔音效果并不很好,即使参宿已经刻意压低声音,也会有只言片语透过门缝传到客厅去。安抚好妻子,男人表示自己会去管管。

    砰砰砰!

    脆弱的木板门被撞击得抖了几下,参宿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,她看见有细小的色彩颗粒从门的顶端剥落,露出其后灰白的门板。参宿木然地听着门外的动静,没敢再说话——况且南河已经消失了。

    听见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参宿仍然盯着作业本在发呆,不知道从哪个答案开始,意义不明的线条涂鸦布满了整页,半晌,她撕去那页纸张,重新写下工整的字迹。

    等到了高中,参宿或许是想去学美术的,但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愿望,每次一想到艺术生的花费要高出部分,她总会压抑下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。

    参宿觉得自己的病可能稍微好一些了,有南河偶尔陪她聊天,她总感觉自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。洗澡时她或许可以看见自己身体上被刻意隐藏的、大大小小的擦伤,但她已经学会了去忽略,甚至在看见它们时,心里隐秘地传来一阵快意。

    但是学业的压力一天比一天重,参宿每天学完一天的课程,都会感觉自己像是一块鼓胀的海绵,她能分神出来和南河聊天的时间也被挤压得越来越少。参宿有时候也会去和不会动的南河单方面聊天,但她总感觉一直被窥视着,好像多和南河说一句话就会被发现似的。

    4.

    参宿记不清契机是什么了,总之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条红色的线条,那是什么?是颜料吗?参宿看到一旁的刮刀上也沾染了红色,她用手去抹,却发现红色更加快速地流出来,一滴一滴地落在洗手池里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有什么不开心的事,和我说说?”

    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的那一刻,参宿下意识把手拢到袖口里,好在对方并没有发现,她的肩膀抖了抖,扑到南河的怀里。参宿的体重已经比当年重了不少,南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往后退了几步。

    “南河,丧气鬼又来了。”

    参宿指着洗手台中红色的滴落物,她的声音从布料中传出来,闷闷的,带着南河的胸腔震动了几下。

    “嗐,我当是什么呢,不就是丧气鬼吗,怕什么啊,我不是说了吗,我可是有魔法的。别怕啊,它再来我也能赶跑它,来十个我也能打!

    “你看你这给我弄的,衣服都湿了。”南河嘴里嫌弃着,却没有丝毫责怪参宿的意思,他伸手在墙上蹭过,一小簇明亮的火焰在指尖亮起,驱散了黑暗。

    南河把指尖靠近那一小滩水渍,想去把它烤干,却没掌控好力度,反而把自己的衣领给点着了,他手忙脚乱地去拍灭火苗,最后结果就是他带着冒白烟的衣领对参宿解释道这是失误。

    参宿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声,南河他真的有魔法,参宿这样想着,心下一阵轻松。

    这次南河出现的时间格外的长,到最后参宿都感觉自己有些困了,南河的身影才逐渐消散在空气中。这次参宿却没有什么不舍的情绪,她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轻声说了句:“下次再见啦,南河。”

    好吵,这是哪里?

    参宿睁开眼,茫然地看着洁白的床,腕间传来的刺痛让她皱紧了眉毛,她抬起手来,只看见上面围着几层厚厚的纱布。

    参宿看向门边,她看到爸爸走进来,脸上带着失望和愤怒的表情,他开始指责参宿不好好爱惜身体,给人家急救医生添了麻烦,于是参宿被迫露出讨好的笑容。下午参宿就被办理了出院手续,手里提溜着一大袋盒装或瓶装的药。

    “参宿,把药吃了,你很快就会好的,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休养,等病好了再出门。”参宿听见爸爸这样说。

    参宿一开始是想好好吃药的。她把药片和胶囊和着水灌入胃里,于是头脑开始昏昏沉沉,她看见视野内的彩色颗粒开始坍塌,露出其后灰败的、没有一丝生气的世界。一直静默着的南河也看向了参宿,对她缓缓露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笑容,然后随着那些粒子一同消散。

    不要这样,南河,你不要离开。参宿受不了了,她私自减少了药的剂量,没过几天,她看见的世界又染上了原来的色彩,南河……他也好端端的站在那里。

    参宿终于松了一口气,上回被送进医院,是她太不小心了,那一天是她的生日,她只是想和南河好好说会话,但不小心做得太过了。参宿把脸埋在胳膊里,心想着,要不就离开这里吧,不然迟早会被发现的。

    那几天过后,参宿压抑住了自己想和南河说话的欲望,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正常,在外人看来,她的病正在好转,她又被允许出门了。

    5.

    参宿一直坚持到了高考结束,她考上了河北的一所大学,离南河的家乡很近。

    北戴河真的很美,参宿没有课的时候就会来这周围转转。这一年,金黄色的麦浪再一次铺满了整片农田,参宿看见南河站在麦田中央,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他说过话了。

    顶着在不断流动的色彩颗粒,参宿只感觉空气都变得浓稠起来,那些颗粒随处可见,这几年已经把她包裹得密不透风,连行走都变得有些艰难。

    但参宿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,她在自己的卧室安放了一块画板,绘画已经是她多年的爱好,偶尔她也会在网上发布和出售一些作品,但是,她还是最想让南河看见。

    于是她让会动的南河出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参宿?丧气鬼又来了?”南河的声音有些急切,他看着遍地的红色液体,担心地看向参宿。而对方只是摇了摇头,笑着对他说:“已经走啦,南河,快来看我画的画。”

    “不错啊,你这都可以出师了!”

    参宿听着南河对她的作品一顿猛夸,顺便把自己夸进去了,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,只是感觉头有点昏沉了。

    “南河,我有点冷。”

    南河立马将外套脱给参宿,甚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条毯子给她围上。参宿把自己裹紧,但还是觉得冷意从四肢百骸传到心里,“还是有点冷,我去洗个热水澡应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参宿的浴室里有一个浴桶,她平时就很喜欢泡在温暖的热水里,泡到水逐渐变凉,这会让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海上。

    于是参宿此刻也这么做了,她让自己被水流包裹,很奇怪,她看见的水全都变成了不会混合到一起的彩色颜料,它们不停地流动,沾染到自己的皮肤上,爬满每一个角落。

    咚咚咚。参宿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,进入口腔的空气也逐渐变得粘稠,她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这一片小小的深海。

    勉强将眼睛眯开一道缝,参宿又看见了南河的脸,她笑了,用气音去问他,“南河,我还会再见到你的,对吗?”

    这一次,参宿看见南河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