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7 坏人

    薛琦旋开口红，丝绒质地的膏体，如同血液凝固后的深红色，口红上嘴时带给女人的愉悦是无与伦比的。那是一种介于自恋和自哀之间的独特体验，欣赏自身容貌的同时，又惋惜这张脸始终是要侍于他人，哀叹自己的雌性魅力只有在雄性的追捧中才有价值。

    林沧洗完手，抬起头，注意到身侧的女人正静静地盯着盥洗镜中的自己。

    女孩年轻的面庞上未施粉黛，连眉间的杂乱毛发都毫无遮掩。天然去雕饰，清水出的却不止是芙蓉。若说芙蓉，是林遥更像些，清浅又富贵，那张脸上看不出一丝攻击性，却轻易能衬得周围人恶劣下贱。林沧的下半张脸和阿姐相似，眉眼则全然不同。

    都说林家出美人，最妙的是这美人还各不相同。林沧的眼睛是太多没有明显特质的杏眼，看人时时常显得空洞。但浓眉压眼，颇具英气的同时，似要拒人千里。眼皮上有淡淡的色素沉淀，深邃又漠然。

    “送你了。”

    薛琦把口红用一张硬纸卷了起来，随手递给林沧。

    女孩不接，她对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奇怪女人都没什么好感，一个虚伪，一个媚俗，她都看不上眼。

    “我认识林遥，别忘了发我消息。”

    薛琦在林沧不耐的目光中，将口红硬塞进了女孩的左手，随即转身出了洗手间。

    林沧打开卷起的纸张，是薛琦的名片。“林遥”这个关键词带来的信息有很多，薛琦明明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要林沧的联系方式，却要选择这种私下的方式，她要避的明显就是奚言。心底的怀疑被勾了出来，奚家和奚言早就是利益共同体了，林沧不能不上心。她现在思绪万千，阿姐的安危她还算有底气，可自己的呢？

    兄长突如其来的未婚妻，对她实在不算是什么好消息，林沧不愿多想，可担忧的情绪比理智更早一步压上心头。

    林沧一向对陌生人颇有防备，就连奚言初见时也是一样的待遇，第一次见面的莫离自然不可能讨到什么好脸。莫离的手僵在空中，奚言越过宋无缺，拉过林沧的胳膊，挡在她身前，笑着给两人解了围。

    “莫小姐，抱歉，刚才和你聊得尽兴，忘记说了，我meimei有些认生，本以为她长大点好了，但还是这样，我替她道歉。”奚言一站就挡住了大半个林沧，他身后的手想去握住meimei的手，却被小姑娘故意躲开了。

    有了这个小插曲，莫离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还要去奶茶店，继续呆在这里太尴尬，只好说请小姑娘们去吃甜点，就近选了家稍微上点档次的咖啡店。

    等待女孩们从卫生间走出的画面和谐又疏离。莫离和奚言靠窗对坐，正聊得愉快，薛琦坐在莫离身侧不时搭上两句。林沧和宋无缺面面相觑，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太想落座的意思，应付大人们实在是太麻烦了。

    “阿沧，快过来，看看有没有你想吃的。”奚言保持营业时的笑脸面具，他微微起身帮两个女孩拉开了椅子，要林沧做到他身侧。

    林沧才喝完一大杯珍珠冰淇凌红茶，没什么食欲，把菜单往宋无缺面前一推，冷脸盯上了坐在自己对面的薛琦。至于莫离，她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应付对方。如果说奚言要结婚，便很有可能要抛弃自己，就算他有良心，林沧也该从现在起就讨好这个未来的嫂子，可她拉不下这个脸，只好和奚言置气，顺便还连带所有人一起。

    莫离想要弄清楚奚家的诸多底细，特别是奚言的处境，便逃不开林沧这个所谓的“meimei”，就算小姑娘不太友善，但小孩的杀伤力能有多大，她照旧开口试探：“林沧meimei是在上初中吗？看着倒像个大姑娘了，你们这代的小孩子，真的比我们高好多呢。旁边这位是meimei的同学？”

    “两位jiejie好，我叫宋无缺，是阿沧的同学，叫我无缺就好。我们都还在读初二呢，其实也只有阿沧一个人长得高，她比我们班上好多男生都高了。”宋无缺知道林沧不会接话，她一直都是个很体谅大家的孩子，嘴也甜，直接把话头接了过去。她说得自豪，就好像那个长得高的人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林沧局促地坐得板正，直到宋无缺接过话头才略微放松，她的手放在大腿上，不安地揪着裤子，奚言的手从桌下伸了过来，适时握住了她。

    林沧这一侧坐了三个人，奚言，她自己和无缺。因着人多而拥挤的关系，奚言和她靠得极近，空间太小，她的手在桌下左右晃动着，想要抽出去就很难不发出动静，折腾了几下后后只能任由奚言和她十指相扣。

    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，初中男生还没发育呢，阿沧还要再多长高才行，无缺你也是，不要每次都点那么多甜食。”

    奚言这人最会表面功夫，他装作偏过头去看宋无缺，手上却不忘摩挲着meimei的手背，安抚她的情绪。从他的视角看来，林沧真是被吓住了。心理医生的诊断里有社交障碍，林沧平日也抗拒陌生人得很，莫离这样突然的出现，很难不激起林沧的负面情绪。他是故意的，不仅存了逗逗女孩的心思，还想看meimei在这种情况下能不能对自己再多点依赖。

    “奚言哥嫌弃我！我以后不要和你聊天了。”轮到宋无缺害羞了，奚言每次请女孩们吃饭，她都会多点些甜食，哪里知道这人把什么都记在心里。

    “无缺meimei这才多大，偶尔吃点没关系的，快告诉jiejie你想要什么？”莫离也被小姑娘害羞的模样逗笑了，也知道这是奚言在给她做好人的机会，急忙招呼点单。服务员询问其他人的空档，她转头一看，对面光风霁月般的男人果然在抬眼认真盯着自己，两人对视一眼，又是好一番甜蜜。

    这街逛得愉快，本该一起再吃个晚饭才算完满，不过奚言借口要送无缺回家，提前结束了这场约会。

    奚言有些饿了，走了一下午的路，咖啡店里他没吃什么。带着meimei回家后，还处理了一些公司堆积的小事，实在没动力自己做饭，于是开口问问林沧想吃什么，打算点个外卖。

    奚言坐在餐桌旁，林沧盘膝坐在电视前的地毯上，抱着手柄打游戏。

    “我不饿。”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烦躁，就是不知道是被游戏里的boss折磨的，还是因为下午的遭遇。

    “阿沧，你不喜欢那个穿白衣服的jiejie对吗？”林沧的喜欢和厌恶都很明显，不是她不藏，而是藏不住。

    “你的未婚妻？”林沧手上动作一顿，游戏里的角色被冰龙打中了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“不喜欢。”她貌似专注地看着游戏界面，不甚在意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这样啊，能告诉哥哥为什么吗？不过，哥哥也不喜欢她。”奚言照旧是那样温柔的语气。

    林沧按下了暂停键，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奚言。这个人风轻云淡地就说出了，与他自己的行为相违背的结论。

    “我第一眼就不喜欢她，可能是因为，”女孩转回了头，淡淡说着，“她做什么都不是真心的吧。”林沧的直觉在辨别坏人的时候一向很准，她相信自己的直觉，这是她这么多年在林家那样的大家族里赖以生存的重要能力，每一个新来的佣人、家庭老师、司机都需要当心，他们都可能是林家外部或内部派来的危险。

    “我们阿沧在咖啡店里，是不是在想哥哥会和她结婚，然后离开。”奚言走了过来，一样盘膝坐在meimei身前。他特意用了“离开”这个词，而不是抛弃。

    “你要走就赶紧走，别挡我的屏幕。”林沧最烦奚言把自己当小孩逗的模样，简直面目可憎，她上手抓住奚言的肩膀，把人往一旁拽。

    林沧是真用力，奚言也是真配合，他倒在地毯上，仍旧仰头满脸笑容地看着林沧，期待对方的坦率一点的回应。

    林沧不愿看他，女孩按下开始键，还没给嚣张的冰龙来上一刀，游戏就又被暂停了，奚言还顺便拿走了她怀里的手柄。

    他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，严肃地看着林沧的眼睛。

    林沧仍是不习惯和人对视，奚言没有逼她，只是不再用调笑的眼神看她，但目光温柔依旧。

    “阿沧，哥哥不会娶她，更不会离开你。在你真正长大前，哥哥只会好好照顾你一个人。”这话说得像是单亲爸爸给女儿做保证，林沧垂下的眼抬了起来，继而很快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“可她不是你的未婚妻吗？你们为什么……”她怕这只是空洞的“承诺”。

    奚言深吸了一口气，眸子里多了些林沧看不懂的暗色，“阿沧，哥哥不是一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“或者说，我和莫离都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    “她图财图权，哥哥也一样。莫家和奚家的结合需要一个桥梁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，你们和mama一样吗？”家族间的利益结合，林沧很容易地想到了自己逝去的母亲。

    “不一样。林阿姨，你母亲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，她是被迫的。而哥哥，是一个坏人。”

    “阿沧会因为这个讨厌哥哥吗？”他清楚地知晓自己并不无辜的事实，“被迫的自愿”只是“矫情的共犯”，可心底仍有一丝不甘，要为自己做着最后的辩解。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的原谅能让他好受一些，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林沧，他唯一的亲人，他最爱的meimei。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说你不会娶她呢？”林沧没有急着给出自己的回答，她是一个审慎的判决者，需要犯人做出更加详细的陈述。

    奚言被这个问题难住了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，只能打个比方。“嗯……这么解释吧，这就像一份不公平的对赌协议。莫家输了，就会被奚家吞并；奚家输了，哥哥就和莫离结婚，莫家以这种方式并入奚家，”

    “而奚家不可能输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自信。”奚言严肃的表情一秒破功，林沧见他一笑偷偷撇了撇嘴角。

    “莫家甚至比不上林家，而且哥哥现在做的，就是让他们放松警惕啊。哥哥是不是很坏？”奚言想要的其实只是一个安慰，但自我认知却告诉他应该让林沧远离自己。墨菲定律为什么会这么灵验，就是因为人的侥幸心理，拖得越久担心的事就越容易发生，奚言不愿意让林沧接触自己的阴暗面，可矛盾的心理又告诉他，这预防针不得不打。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呢？如果莫家没有很厉害的话。”林沧哪里能听出奚言的弦外之音，很正经地开始和奚言讨论起这件事。

    “兵不血刃，是为上策。”奚言有问必答。

    “但你不喜欢她，是你爷爷让你这么做的吗？”林沧直视着兄长，眼里不再留有惧色。

    “嗯。这是他给我的考验。”男人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，再次低眉去看meimei的反应，他忍不住要装可怜，希望能从女孩处得到一丝慰藉。

    “那没有他的要求，你还会选择这么做吗？”林沧的审问详细得让奚言搞不懂她的小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什么，meimei有时候很好懂，有时候脑子里却都是些天马行空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摇摇头，乖顺地接受着meimei大人的审判。

    “如果是这样的话……你是被迫的，mama也是被迫的，你不是坏人。”

    奚言是真心被林沧逗笑了，他的法官大人逻辑严密地做出了无罪审判，他这个嫌疑犯怎么好意思继续坚持自己的罪责呢？

    他很少这样爽朗地笑出声来，林沧在不解中被他一把捞进怀里，奚言笑得整个胸口都在震。那双潋滟的凤眼里不再是温柔，癫狂占据了他心上的缺口。

    他太需要一个借口了，他太需要一个宽恕了。他抵着meimei的额头，用蛊惑人心的眼神对上女孩空洞的双目，嘴里说出了这辈子都不该说出的话：“哥哥会永远喜欢我们阿沧的，阿沧也永远喜欢哥哥，好不好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