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死,也去活
去死,也去活
冯府一行人先是走了官道,然后转为水路,从京杭运河的汴河部分一路北上。 冯星月出身水乡,自小就跟着父亲出游四方,这一路的颠簸对她而言真不算什么。 可小姜氏不是,她第一次乘船是来江南嫁人,第二次乘船便是这会儿了。自从嫁给冯文,她就很少出门。所以别说乘船,连马车都没坐几回。 水路之初,小姜氏不过些许晕船,可等到入了应天府的地界几乎逼近京城后,小姜氏突然害了急病,似有痨病之象。 这病,大家都缄口不言。 有些自作聪明的下人在船舱过道中走动时会心一笑,那点隐秘的、不可言却深有趣味的眼神里传递着人被压抑许久的求知欲望。 小姜氏嫁给冯文做继室以来,从未归宁,其中的恩怨之深连冯星月都无法参透。这次冯家大小姐进京入宫,小姜氏跟着同往,这半路急病说不是心病都没人信。 深夜,汴河幽幽,水草蔓蔓。 冯府的大管家李绘海派小厮将冯星月唤出小姜氏的船舱。 “李叔,怎么了。” 李绘海劝说冯星月早点去休息:“小姐,夜深了,您也该歇息了。这边有我们这些下人照看,夫人不会出事的。您已经连着照顾几夜,为着身体考虑,现在也该歇歇了。” 苦口婆心、真心实意,但带了一丝谨慎。 他短暂停顿一息后又说:“夫人这病也不用您再挂心着,有李叔和何大夫会帮着照看的。” 冯星月看着李绘海,心里觉得奇怪,以往的李绘海和冯文一样,对于小姜氏持漠视的态度,对小姜氏的事一律不多问不多说。 何况这次入京,李绘海也只是做了一个仆人最基本的责任,其他一律不多问。 “李叔,缘何要说这般的话?” 风行云面上未有显露不满,但李绘海这般精明的世家“小鬼”却立刻察觉到小主子心底淡淡的埋怨。 冯家夫人,他的女主子生病了,李绘海这个下人不仅没有帮上忙,还说“风凉话”。 李管家无奈叹气,解释说:“我的小姐哟,何大夫刚才和我说私下里说,夫人这病是心思过重引起的。夫人和东京那边,这么多年关系都没联系。这次回去,夫人怕是在担心呢。” 冯星月听到这个解释,倒也是自我接受了。李叔打小就一直跟在父亲身旁,算是他最信任的心腹,小姜氏和姜府的恩怨,李叔远比她知道的更多。 很多时候李绘海的态度就代表着冯文的态度。 而那头的李绘海说到这里颇有些无可奈何,但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。因为等到津口,冯星月也会知道的。 “昨日我派卫阳将夫人生病的消息传信给外家老夫人了,拜托老夫人请位太医为夫人看诊,等明日到了东京的津口,夫人的病就能安下心了。” “毕竟,心病还需心药医。” 卫阳竟然也跟来了!冯星月当即浮想联翩,李叔怎么能指使卫阳?如果不是恶仆欺下瞒上,那只能是…… 冯星月思考片刻,一语双关问道:“是父亲安排的吗?” 李管家听见冯星月的问题,从容反驳:“老爷如今远在杭州,又如何安排。” 对于卫阳秘密入京的事,李绘海早已想到了一个好的说辞,不是借口、是真相的说辞——为了保护她。 但冯星月问的并不只如此, “父亲到底瞒了我什么?李叔,你告诉我,为什么每到一个码头你就会消失几个时辰,为什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卫阳也跟来了?” “你们在做什么!” 李绘海的喉咙像被空气哽住了。 “老爷是担心您啊,”李管家眼神闪烁,只用这般形式的说辞回答,其他的绝不开口,“小姐,等您在姜家安顿下来,我即刻就回杭城。” “卫阳暗中随行是为了保护小姐安全,而我每到一个码头离开几个时辰是为了采买。” 父亲到底想要做什么? 冯星月看着李管家不禁想到,李叔是父亲身边最也最重要的随从,卫阳又是暗卫里实力最强盛的,这两人随着她一起上京,到底是为什么。 难道只是因为担心她这个女儿吗? 可能,但绝不止如此。 河岸处茂密的芦苇丛被夜里寒冷的北风吹得东倒西歪,北上的客船在江水中格外明显,上头橘黄的光点映于水面,被波纹打散、扭曲。 伸手不见五指,黑暗开始吞噬一切。 冯星月看到李绘海微皱的眉头,直觉不简单。 明明父亲知道母亲晕船,陆路也更快,可他却给他们安排了水路,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,并且每到一州,李叔就会消失几个时辰。说是采买,可什么采买需要一个大管家亲自去呢? 安排卫阳随行,一路上却从不现身,父亲,他究竟想做什么。 她的思绪很乱,他们每一个不寻常的动作后都隐藏着一个秘密,冯星月直觉最后那个秘密对她的现在乃至未来都格外重要,想到这她变得焦虑。 快! 必须要尽快知道父亲背地里在做什么! 快! “告诉我。”冯星月带着狠意,她决绝说,“现在,我必须需要知道他安排你上京要做的所有事。” “不然,李叔,你别怪我。” 冯星月的眼神飘过船尾的阴影,瞥见角落的一抹鹅黄衣角,安下心来。 她的声音随风而去,却让李绘海心里警铃大作,和冯文多年出生入死的直觉让他汗毛竖起,他听见冯星月低语着威胁: “至少我是他唯一的孩子。” 李绘海开始像审视敌人一般审视冯星月。 和平时相比略显苍白的面容,被风刮得凌乱的发髻,手里紧握的是泛着荧光的……一根泛着荧光的点翠猫睛银簪子。 是根淬了毒的簪子! 比十六岁时的冯文更果决。李绘海不自觉地将冯星月同冯文当年作比,比较着比较着就笑了,呵,真是只张牙舞爪的幼猫。 十五岁的他会怕,但四十五岁的他怎会怕? 空气里的紧张感瞬间被抽走,他说:“星月,李叔不能和你说。” “等到时机到了,老爷他自会告诉你。” 自小长大,冯星月早已将李绘海当作了长辈,她能强硬一次,却不能强硬第二次。尽管李绘海的笑在她眼里极尽嘲讽和轻视。 “李叔,”冯星月仍想探听一些虚实, “和外公有关?还是和冯家有关?” 李大管家高深地看着他的小姐,一切尽在不言中:“夜深了,小姐您要睡了,不然老爷该担心了。” “有些话不必言。” 冯星月从简短的话语中得到了李叔妥协的回答,和外公有关,也和冯家有关,这两者会有联系的事大概就是她和新皇了——家族、朝堂。 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平地走路时突然陷入了一个深渊,乱而未知。 未知的事物让人恐惧,但一个直白的、近乎不可能的猜想浮现脑中,但她不敢想。 李绘海的声音在夜里飘扬:“李叔还点事情要处理,小姐您该休息了。老爷他,不会害您的。” 说完,他停顿片刻,就伏身跪倒了,全然不看冯星月有什么举动,只自顾自地做了一个最显示臣服的礼。 这是一个来源于古时诸侯对天子的至高礼,他以此来表明他的绝对忠心。 他的头紧紧贴住甲板,眼皮因为闭得太近以至于颤抖,几近是绝望地高呼:“小的——告退,请小姐——不必忧心。” 李绘海起身弯腰,一直低头向后退离开,不曾转身。 而冯星月独立于忽起的狂风中,从船身左侧的甲板上踱步走到船头。她静静看着夜风打过的江面,被掀起的波澜卷动着行船,身体被动跟着左右摇摆。 躲藏在阴影里的铃耳从身后小步上前,直到隔了三步远才停下,她不安地叫冯星月:“小姐……” 冯星月挑眉瞥了眼铃耳手里的弩,懒洋洋地伸手拿起铃耳腰上别着的弩箭,微抬下巴,从台阶上俯视铃耳:“铃耳,你觉得我会死吗?” “小姐!” 铃耳没有回答会或不会,她眨巴眼睛,泪随着脸上年轻而稚嫩的皮肤褶皱缓缓流淌。 “让铃耳陪你,永远陪你。” “去活,也去死。” 天真,这两个刚刚盘发的少女已然没有同龄人的天真。 说完,铃耳神圣地抬起悬空的左手,坚定去握冯星月拿着弩箭的手,为她阻隔汴河黑暗的凉意,她用温暖而粗糙的手将心中的坚定传递到冯星月的躯体。 泛白的嘴唇一点点接近铃耳的脸庞,冯星月如同天神俯身,一点点、越来越靠近,近得铃耳甚至能清楚听见她微颤的呼吸气流。 冯星月那黝黑乌亮的眼眸里像是有把钩子,将世人心甘情愿被一起拽入囚笼。她眨眼,让那分明的睫毛触及耳垂,使得微末的痒意从那点白一路穿过铃耳的大脑直击心底。 这时,月亮突然拂去它面前的大朵乌云,温润如玉、又似水的月光流淌在二人身上。 冯星月翘起的上唇扫过铃耳耳边那片看不见的绒毛,缠绵至死的声音无限贴近灵魂,刻骨铭心,使得铃耳她此生此世永不能忘。 “让我们去死。” “但在此之前,让天下为我们倾倒。” 铃耳瞪大眼睛,此一瞬,眼里的风景全然消失,红色、红色,黑色,混乱的所有颜色融为一体。 精神离体时,铃耳的rou体在说: “好。”